杜鳴心:我不寫我陌生的音樂
文/王肖 甄明編輯/陳琳來源/海峽飛虹專稿
他成長于愛好戲曲的軍人家庭,在戰(zhàn)時保育學校里,他憑借音樂特長脫穎而出。在輾轉(zhuǎn)三地、追隨多位名師后,他又遠赴前蘇聯(lián)求學、成為莫斯科大劇院經(jīng)理包廂的常客。今天,我們耳熟能詳?shù)暮芏嘀髑遥挤Q他為恩師,他擔綱作曲的芭蕾舞劇《紅色娘子軍》,成為中國舞劇史上最重要的作品。他就是著名作曲家、中央音樂學院教授杜鳴心。
抗日戰(zhàn)爭以前,我住在武昌,在那里上小學。我父親非常喜歡音樂,他是少校營長,喜歡音樂怎么辦呢?他就買了一個當時很時興的手搖唱機,挺貴的,然后又買了很多唱片,包括四大名旦的京劇、當時的一些流行歌曲,比如黎錦暉寫的一些歌,什么《毛毛雨》,《妹妹我愛你》,《桃花江是美人窩》啊等等。
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,江青來審查我們寫的《紅色娘子軍》,中間有首我寫的《萬泉河水》,她一聽,這個歌曲怎么這么像黎錦暉?實際這個話很重的,就是說這個歌曲不健康。后來她就發(fā)動群眾,讓樂隊隊員、合唱隊員,讓能寫歌曲的人都來寫同一首歌詞的歌曲。我只好汲取海南島漁歌再重寫一首,后來一百多首歌拿來盲聽,還是選中了我的那首《萬泉河水清又清》。
1937年,父親在淞滬保衛(wèi)戰(zhàn)前線犧牲了,那一年,我才9歲,因為城里開銷大,母親領(lǐng)了一點撫恤金,就馬上把我?guī)Щ貪摻霞业泥l(xiāng)下了。到了1938年,武漢就失守了,日本人沿著漢江打到我的家鄉(xiāng)。就在這個時候,我的家鄉(xiāng)出現(xiàn)了一個戰(zhàn)時兒童保育會的臨時收容站,專門收容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轉(zhuǎn)移到后方培養(yǎng),我的情況正好合乎條件。
隨著收容站的離開,我也離開了母親,我走了之后她的生活沒有任何來源,只能靠親戚朋友幫助,給別人當傭人、當阿姨來維持生活。后來我到了重慶保育總會,被分到了永川縣戰(zhàn)時兒童保育院第二保育院學習,我在那里學習大概不到半年,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辦了一個育才學校,他的學生來源就是到各個保育院招收有一定資質(zhì)的孩子來進行培養(yǎng)。當時育才的老師到我們保育院來,我們的音樂老師就開歡迎會歡迎他們,歡迎會上,音樂老師讓我一個人獨唱《我的家在松花江上》,當時我11歲了,個子小營養(yǎng)不好發(fā)育不好,但我一唱育才的老師就注意到我了,說這個孩子樂感不錯,唱歌也很有感情。這樣我在1939年10月離開了保育院到了育才學校,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了鋼琴。
因為陶行知先生很有名望,他請了一批專家來給我們上課。教我們音樂的是當時非常有名的作曲家賀綠汀先生,他是在上海國立音專畢業(yè)的高材生,他寫的《游擊隊之歌》全國都會唱的。那個時候,他夫人教鋼琴,他教我們五線譜,當時我們都是白丁啊,只能先開始學五線譜、視唱練耳、樂理等等。
一年之后,我們就可以到重慶開音樂會了,賀綠汀先生讓我彈兩首鋼琴的小曲子,大家進步都非?????墒呛镁安婚L,1941年皖南事變,國民黨在后方逮捕進步人士,一夜之間我們育才學校知名的老師都轉(zhuǎn)移了。陶行知就說,你們應(yīng)該先生不在學生在,應(yīng)該大孩子教小孩子,這樣不耽誤學習,但是進步就非常慢了。
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后,育才學校用了兩年才募捐到一些路費,把藝術(shù)方面的專業(yè)同學遷到上海郊區(qū),那個時候已經(jīng)1947年初了。到了上海,有一位非常愛好音樂的進步人士曹時俊先生,請了俄羅斯非常有名的拉扎瑞弗老師給我們上課,每星期半個小時,20美金,曹先生幫我們付全部的學費。后來我才知道拉扎瑞弗是莫斯科音樂學院畢業(yè)的,他的老師的老師是李斯特,而李斯特的老師是車爾尼,車爾尼的老師是貝多芬,哎呀我就覺得自己太幸運了,能跟著古典大師的脈絡(luò)跟他們學習古典音樂,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。
那時候我19歲,拉扎瑞弗先生對我非常滿意。可是后來解放戰(zhàn)爭爆發(fā)了,解放軍馬上就要過江了,我就又沒有老師了。這個時候我的資助人曹時俊先生為我找了一個當時也是俄羅斯系統(tǒng)的中國老師吳樂懿,我就跟吳樂懿先生學習鋼琴。沒學幾個月她就受邀去印尼開演奏會,吳先生讓我去音樂會上給人做伴奏。到雅加達沒多久就聽說解放軍解放了南京和上海,我們回不去了。我就把飛機票退了,改坐船,從雅加達到香港,從香港轉(zhuǎn)船到天津,那個時候已經(jīng)是1949年6月份了。后來通過地下黨的安排,我被分到北京人民文工團當演奏員,人民文工團的團長是賀綠汀先生,這樣我就跟我的老師又會面了,太高興了。
新中國成立之后,文化部任命賀綠汀先生為第一屆上海音樂學院院長,臨走之前他建議我留在北京,因為北京馬上就要成立中央音樂學院,可以一邊教課一遍學習,爭取更多的機會到蘇聯(lián)去學習。到了1952年,就開始派留蘇學生了,第一批是吳祖強和郭淑珍,他們兩個人是保送的。
我是1953年被選上的,我的專業(yè)是考鋼琴,當時我想我已經(jīng)26歲了,作為一個鋼琴家我在高難度的鋼琴技術(shù)上很難克服,我就想改專業(yè)。我在解放以前也寫過一些歌曲,可是我沒有學過作曲理論,系統(tǒng)的大型的器樂曲我寫不了,可是我心里有那種欲望很想寫,通過輾轉(zhuǎn)努力,總算把專業(yè)從鋼琴改為了作曲。
我在莫斯科的作曲老師是楚拉基先生,楚拉基先生是莫斯科大劇院院長,他當時非常忙,他有時候給我打電話,說太忙了,讓我去劇院的辦公室或者后臺等著他抽空上課,我上完課之后發(fā)現(xiàn)正在排演什么《奧涅金》啊,芭蕾舞啊之類的,他就問我想不想看,我說當然想看,他就讓我坐他的經(jīng)理包廂。他的包廂就在緊靠舞臺的二樓一個包廂,就我一個人坐在那里聽歌劇看舞劇,這種待遇真的是非常難得,簡直是得天獨厚的,因此我聽了很多歌劇看了很多舞劇,對我的創(chuàng)作有很大的幫助和影響。
所以我1958年回來就寫了國慶十周年的獻禮舞劇《魚美人》。當時舞蹈學院的舞蹈專家是蘇聯(lián)專家,他是總導演,他說音樂是舞劇的靈魂,音樂如果不成功這個舞劇不可能成功的。所以他要求從蘇聯(lián)學習作曲回來的學生來寫這個舞劇音樂,而且我們可以互相溝通,否則他對這個音樂沒有把握沒有信心,正好我當時回來了,吳祖強也回來了,這樣我們兩個人就把這個任務(wù)接下來了。
和我的學生們相比,我的技法的確是傳統(tǒng)的,我只寫能打動我自己的音樂,比如重視旋律的作用。“旋律是音樂的靈魂”這句話是兩百多年前莫扎特說的,可是我覺得并沒有過時。現(xiàn)代派的技法里,有時候聽一個作品只聽它的色彩,這是一種寫法,一個作品偶然沒有旋律線條用各種音色的配器來得到色彩的變化,可是它不是主導,主導的還應(yīng)該是旋律。我們國家的傳統(tǒng)是非常講究旋律化,而且每個地方戲,各個省的民歌都是千變?nèi)f化的,我覺得我們應(yīng)該好好沉下心來,向我們的民族傳統(tǒng)學習。所以我經(jīng)常提醒我的學生們,不要忘記我們自己的民族傳統(tǒng),音樂的語言是不能忘掉的也不能夠丟掉的,你忘掉了丟掉了,你的作品就留不下來。
蘇聯(lián)的學習對我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的,如果不在蘇聯(lián)學習這幾年我不可能成為一個作曲家或者是作曲老師,非常系統(tǒng)的專業(yè)化的學習我覺得非常重要。從蘇聯(lián)回來后到《紅色娘子軍》,我也并非一帆風順,也受過別人的排擠。
我自己是這樣的,我要寫自己內(nèi)心感動的東西,我的內(nèi)心感動了才能感動別人。我就說我不寫我陌生的音樂,可是我也不能固步自封,也應(yīng)該去了解現(xiàn)代技法的特點、應(yīng)用,當然現(xiàn)代技法有些走的太遠了,比如說隨便拿個錄音機到火車站去錄音,錄一些嘈雜的聲音,也把它變成音樂,這個我是不能接受的。還是要有選擇,要先研究別人,然后我們才有選擇怎么進行與自己的民族傳統(tǒng)結(jié)合起來,創(chuàng)造新的音樂,這是我的理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