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詩里的步搖花

《簪花仕女圖》(局部)表現(xiàn)了唐代貴族婦女的生活，她們的頭飾中就有步搖花。

云鬢花顏金步搖，

芙蓉帳暖度春宵。

春宵苦短日高起，

從此君王不早朝。

——白居易《長恨歌》節(jié)選

步搖這種飾品自先秦時期既已以禮制飾物的身份出現(xiàn)，經(jīng)過漢魏南北朝時期的發(fā)展，盛行于唐代。在唐代，不僅女人對步搖花情有獨鐘，男人亦為步搖花微顫而悸動，詩人們更是熱衷于用步搖花來盡情書寫女性的嬌美與柔情。查《全唐詩》，共有十七首詩直接出現(xiàn)“步搖”之名，除此之外，還有無數(shù)的詩句將步搖花寓于其中，字里行間搖曳著萬種風(fēng)情。

唐代女人鐘愛步搖花，似乎美人配步搖才有傾國傾城的情致與風(fēng)韻，“步搖金翠玉搔頭，傾國傾城勝莫愁”(武元衡《贈佳人》)。楊貴妃在最初接受唐玄宗恩寵的時候，頭上戴的正是步搖花。

白居易的一曲《長恨歌》，不僅把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描寫得蕩氣回腸，也將楊貴妃的美表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楊貴妃膚如凝脂、天生麗質(zhì)自不用說，而發(fā)髻上的那支步搖花，更是點綴出她無限的嬌媚。“云鬢花顏金步搖”，如花的容顏，似云的鬢發(fā)，蓮步輕移，步搖微顫。每一步，每一搖，每一次微顫，都是一種嬌媚，一種風(fēng)情。那樣的美，怎能不令人心神蕩漾?和凝的《臨江仙》中同樣也有這樣一段旖旎情事：“披袍窣地紅宮錦，鶯語時轉(zhuǎn)輕音。碧羅冠子穩(wěn)犀簪，鳳凰雙飐步搖金。肌骨細(xì)勻紅玉軟，臉波微送春心。嬌羞不肯入鴛衾，蘭膏光里兩情深。”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子，語音婉轉(zhuǎn)，顏如紅玉，秋波含情，情意綿綿，嬌羞無限。女子頭上那輕顫的步搖，更是搖動著男人內(nèi)心最深處的那份悸動。

在唐代男人的眼里，步搖花搖曳著女人的嬌媚與柔情，然而對于女人自己來說，那點嬌媚與柔情間或許還隱含著一種自信與坦然。薛濤《斛石山書事》詩云：

王家山水書圖中，意思都盧粉墨容。

今日忽登虛境望，步搖冠翠一千峰。

薛濤，字洪度，唐代著名的女詩人。她曾以歌伎及清客的身份出入韋皋、李夷簡、段文昌、李德裕等人的幕府，并與當(dāng)時著名的詩人元稹、白居易、劉禹錫、杜牧等唱酬往來。而且相傳她居于浣花溪上，自制桃紅色小彩箋，后人仿制，稱為“薛濤箋”。

就是這樣一位有著傳奇故事的女人，以一個女性的身份、從一個女人的視角來描寫步搖花。她筆下的步搖花藏起了嬌媚與柔情，展現(xiàn)出一個女人的自信與坦然。“步搖冠翠一千峰”，何等自信?何等昂揚?這正與唐代的時代氣息與審美風(fēng)尚相契合。唐代社會政治經(jīng)濟繁榮發(fā)展，疆域廣闊，邊防強大，因而顯示出高度自信的時代風(fēng)貌。在這樣的時代精神影響下，唐代女子以豐腴健碩為美，流行“粉胸半掩疑晴雪”的服飾與嵯峨高聳的發(fā)髻樣式，穿著不再束縛包裹身體，頭發(fā)高高梳挽于頭頂，表現(xiàn)的皆是自信的態(tài)度與向上的精神。只是對于女人來說，過于自信昂揚就難免少了一些柔情的味道，剛強之外，需要一點含蓄、一點端莊的嬌媚，這時候步搖花就顯出它的優(yōu)勢來。不管如何健碩，也無論發(fā)髻如何高聳，頭上戴著步搖花的女子，行動處需恰到好處——太慢，就出不來搖曳生姿的媚;過快，則會顯得放蕩不羈大煞風(fēng)景。不緊不慢，溫婉嫻靜，步履輕盈，動人的風(fēng)情韻致便油然而生。一支步搖花，將自信、坦然與含蓄、嬌媚在唐代女人的身上完美結(jié)合。

步搖花在唐代是一種搖曳生姿風(fēng)情萬種的飾品，但它在產(chǎn)生之初卻是莊嚴(yán)神圣的禮制飾物。殷周時期，步搖是王后禮服的配飾，漢代步搖則是皇后謁廟時候的裝束，“皇后謁廟服，……假結(jié)，步搖，簪珥。”(《后漢書·輿服志》)。作為一種禮儀用品，平民女子是禁止使用的，晉代有明確的禁令：“步搖、蔽髻，皆以禁物”(《太平御覽·服用部十七》)。南北朝時，雖然步搖已經(jīng)不限于禮儀裝束，但依舊是貴族婦女的專屬，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，普通人家的女子大多是與步搖無緣的。直到唐代，因著開放的社會風(fēng)氣和繁榮的經(jīng)濟，步搖才從富貴華麗、莊嚴(yán)神圣的禮制飾物變成普遍流行的飾品。顧況《王郎中妓席五詠·箜篌》云：“玉作搔頭金步搖，高張苦調(diào)響連宵。欲知寫盡相思夢，度水尋云不用橋。”歌妓的頭上插著步搖花，可見步搖已經(jīng)進(jìn)入尋常生活了。只要愿意舍棄一些“榆莢錢”，就可以買支金步搖插在頭上，“不惜榆莢錢，買人金步搖”(施肩吾《定情樂》)。因此無論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貴婦，還是普通的士民女子，都可以插一支步搖在發(fā)間，輕輕搖曳動人的情韻。

步搖花在普通士民女子間的流行，也促成了其形制的變化，唐代步搖與釵合二為一，成為步搖釵，佩戴方式更為簡便。“翠匣開寒鏡，珠釵掛步搖”(張仲素《宮中樂》)、“怪得宮中無獸炭，步搖釵是辟寒金”(和凝《宮詞百首》)等詩句說的就是步搖與釵的結(jié)合，“辟寒金”亦點明步搖的材質(zhì)。步搖主要用黃金打制而成，因而也被稱為“金步搖”。唐代的步搖也以金質(zhì)為主，“新裁白苧勝紅綃，玉佩珠纓金步搖”(戴叔倫《白苧詞》)，“玉作搔頭金步搖，高張苦調(diào)響連宵”(顧況《王郎中妓席五詠·箜篌》)等都提到“金步搖”。相傳楊貴妃所戴的步搖就是唐玄宗親自用紫磨金制成的，“上又自執(zhí)麗水鎮(zhèn)庫紫磨金琢成步搖，至妝閣，親與插鬢。”(樂史《楊太真外傳》)陷入情網(wǎng)的唐玄宗褪去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份，用上好的紫磨金為自己心愛的女人琢一支步搖花，親自插在她的發(fā)髻上。

除了金步搖，唐代最常見的便是玉步搖，李賀《老夫采玉歌》詩云“采玉采玉須水碧，琢作步搖好顏色”，韓偓《浣溪沙》詩中亦載“攏鬢新收玉步搖，背燈初解繡裙腰”。此外，唐代還有銀步搖等。無論是金質(zhì)還是銀質(zhì)，或者玉質(zhì)，唐代步搖花的制作工藝都十分精湛，樣式繁多而且造型極其優(yōu)美，釵頭上常綴以鳥雀、鳳凰、蝴蝶、花朵等，下端則垂有珠子、流蘇等飾物。羅虬《比紅兒詩》云：“妝成渾欲認(rèn)前朝，金鳳雙釵逐步搖”，可知步搖釵上綴有金鳳凰。出土的步搖實物也可與詩文相印證。陜西省乾縣唐永泰公主墓出土的石刻中，有頭插步搖的唐代婦女形象，其步搖花的上端為花朵飾品，下端有垂珠。1956年安徽省合肥市農(nóng)學(xué)院南唐湯氏墓出土兩件步搖，一件為金鑲玉步搖，長28厘米，上端像雙翅展開，鑲著精琢玉片花飾，下端為垂珠玉串;另一件為銀步搖，長18厘米，上端有四蝶紛飛，下端亦為垂珠玉串。可以想見，隨著女子輕盈的步伐，蝴蝶紛飛，栩栩如生，而輕輕搖動的垂珠玉串，風(fēng)情無限。

千年已逝，浪漫的步搖花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淡出了女人的世界，現(xiàn)在很少看見女人將步搖作為飾品插在發(fā)際，也沒有了步搖花的浪漫情事。幸而有唐詩保留著步搖花的金光燦然，透過泛著沉香的文字，我們仿佛看見一群花一樣的女子，邁著輕碎的步子，從久遠(yuǎn)的大唐走來，發(fā)髻上的步搖微顫，向我們傾訴著古典的端莊和搖曳的風(fēng)情，還有那些與步搖花相連的動人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