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大佑:與歷史捆綁的青春之歌

很多年前我路過西北地區(qū)某個忘記名字的小縣城,晚上出來買燒烤,路邊有間簡陋小K廳,典型暗桃紅俗艷燈光那種,有點破音的大喇叭,傳來《戀曲1990》,歌聲回蕩在冷清的小城街上,赤裸裸原生態(tài)的破嗓,我腦補了那個畫面:幾個赤膊的金鏈漢子,滿桌的啤酒,高聲嘶吼合唱……

 

那是個奇異的時刻,以藝術的角度,嗓音太破太難聽,但卻生猛激情充滿生命力,毫無違和感,似乎《戀曲1990》就應該是這樣子唱的,我甚至開始懷疑,以前我們幾個文藝青年唱這首歌時,是不是太過文縐縐。

 

那一刻,我才意識到羅大佑的歌是多么的牛B,同樣的歌,知識分子裝B能唱,下里巴人不裝B也能唱,城里的文藝青年唱了不俗,鄉(xiāng)村技校殺馬特青年唱爛了還是不俗。他的歌用一個詞慨括:雅俗共賞,我想不到其他人能達到這種層次。

 

用“橫空出世”來形容羅大佑音樂的出現(xiàn),就如同一把利刃劃破了1980年代的臺灣社會,1980年代的臺灣樂壇。

 

羅大佑“這個人”本身,在那個時代的臺灣社會,就屬于異類。

 

苗栗客家人、醫(yī)生世家、醫(yī)學院畢業(yè),這幾個符號,就足夠給臺灣人一種刻板印象:客家人講求穩(wěn)建、保守、最好的工作是如公務員般的鐵飯碗;醫(yī)生作為近百年來最受臺灣人尊重的行業(yè),能當醫(yī)生就表示你站在這個社會的頂端,一個家族一代又一代的醫(yī)生,自然稱得上世家;而醫(yī)學生,自然是被眾人拱著,注定前途一片光明,過著穩(wěn)定、優(yōu)渥的生活。

 

80年代的臺灣,這樣一個被加諸了各種保守符號在身上的年輕人,卻成為了整個世代最驚世駭俗的代表人物。

 

這里沒有不痛不癢的歌

 

70年代末80年代初,臺灣在政治、社會、文化,方方面面都蠢蠢欲動,都在尋找一個可突破的缺口,這蠢蠢欲動的心之下,卻極少有人敢當?shù)谝粋€。

 

所以在那個時候,你看到,政治上,很多事明明已經是紙包不住火,政府卻一再掩飾;時代已經變了,統(tǒng)治手段仍然沒變,仿佛把人民當傻瓜似的,還蠻多人真的樂意當傻瓜;只是當有人敢提出異議,捅破國王的新衣,下場都不怎么好。進入80年代臺灣首件大事:美麗島事件軍法大審,敢于追求民主的人士遭毀滅性的一網打盡,通通入獄。

 

不敢提政治的結果就是,大家只好專心賺錢,臺灣經濟發(fā)展在80年代初達到第一次巔峰,人人競逐金錢游戲。錢是有了,心靈卻更空虛,一切向錢看的結果,社會問題越來越多,卻又視而不見,只要不要臨到自己身上,沒有人會在意。在個人風格強烈的羅大佑第一張專輯《之乎者也》里,他就批判了這種社會氣氛。

 

比如,很多人已經知道《鹿港小鎮(zhèn)》這首歌表達了那年代許多鄉(xiāng)下青年到大都市工作后的失落感。而《之乎者也》這首歌里寫道:“眼睛睜一只,嘴巴呼一呼,耳朵遮一遮,皆大歡喜也……”那個當下大家都在賺錢,所謂大有為政府英明政策不斷出臺,你竟然大唱臺北不是我的家,簡直就是灌輸年輕人消極思想,是一種失敗主義;很多人認為,雖然社會上有許多問題,但是只要努力賺錢,可以蒙上眼睛捂上耳朵假裝沒看見沒聽見。

 

羅大佑撕破了這層遮羞布,引起許多人共鳴,喊出了許多人不敢喊的話,當然也讓許多人惱羞成怒,不僅在審查時就被當局刁難,還被媒體封殺,被衛(wèi)道人士保守人士圍剿。當然羅大佑也不甘示弱,回應一次比一次強硬,在唱片文案中寫道:這里沒有不痛不癢的歌,假如不喜歡,請回到他們的歌聲里,因為中間沒有妥協(xié)。

 

羅大佑前

 

現(xiàn)在回頭想想,臺灣的流行音樂,真可分為”羅大佑前,羅大佑后”。

 

羅大佑橫空出世前,臺灣樂壇不是“凈化歌曲”,就是校園民歌。

 

在70年代初期,臺灣官方認為流行歌曲里面太多靡靡之音,充滿了文化毒素,會讓人心墮落,所以官方推行凈化歌曲運動。首先,就是要先過濾出“好”的歌詞,這些好歌詞大抵就是崇尚健康向上充滿正能量,符合官方宣傳,不會使人民生活墮落、精神萎靡的歌詞,簡單地說就是能夠唱響主旋律啦!這其中還分了兩方面,廣電部門及出版部門,通過前者才能上電臺及電視,通過后者才能制作唱片發(fā)行,政府規(guī)定唱片公司每張專輯要植入這些鼓舞人心的凈化歌曲才準予出版,其中廣電的標準更為嚴格。

 

這樣發(fā)展到后來,臺灣連綜藝節(jié)目結束之前,參加節(jié)目的眾歌星都要來個大群唱,唱的就是這些凈化歌曲,在間奏時一邊搖擺一邊順便感謝某某單位上級的指導,這個畫面,是那個時代綜藝節(jié)目的一大特點。

 

六七十年代,許多年輕人酷愛美國流行音樂,學著美國組搖滾樂團,就是大家在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里看到那種搖頭晃腦的樣子,就算很洋派,可是大多數(shù)人都還是翻唱歌西洋歌曲,沒有自己創(chuàng)作的能力。

 

在這種美國流行音樂泛濫的情況下,終于有知識青年看不下去,登高一呼:唱自己的歌,于是,民歌運動轟轟烈烈展開了。

 

民歌運動一條重要路線就是“校園民歌”,很多年輕人特別是大學生自彈自唱,將自己寫的詞曲寄到電臺,或參加歌唱比賽。突然之間,那種清新美好的風格大受學生族群喜歡,流行了起來,比如說《外婆的澎湖灣》、《捉泥鰍》、《偶然》之類的歌曲。

 

所以在當時大學校園里面很常見到的畫面就是,男女三三兩兩,在空曠的草地上圍著坐一圈,這時一定有個很受女生歡迎的“吉他王子”彈起吉他,大家一起唱和拍手,順便玩玩小游戲,若以現(xiàn)在的標準看來真是小清新到了一種矯情的程度,可是那時候就是這個樣子,又不像現(xiàn)在可以夜沖KTV。

 

可是民歌運動發(fā)展到后期,也變得越來越蒼白虛弱無病呻吟。民歌運動起始于知識分子的自我覺悟,一開始深受知識分子族群喜歡,但當他普羅化,不再是小眾而是大家都在唱,拿一把吉他都能自稱民歌手后,自視甚高的知識分子又將他拋棄,又轉回去聽曲高和寡的歐美搖滾樂及古典音樂了。

 

所以羅大佑的出現(xiàn),讓人耳目一新,原來國語流行音樂也可以這么搞,扭轉了當時臺灣人對國語歌曲的刻板印象。

 

寫臺灣的處境

 

羅大佑的第二張專輯《未來的主人翁》承繼了他“歌以載道”的風格,繼續(xù)對時代發(fā)出批判與自省。

 

大部分臺灣人對這張專輯里有哪些歌曲可能都說不上來,可是一定知道《亞細亞的孤兒》這首用兒童合唱及軍用大小鼓、嗩吶伴奏的歌曲;羅大佑在文案里寫著“致中南半島難民”,而多年以后,一部講述泰緬孤軍的電影《異域》上映,主題曲用的就是《亞細亞的孤兒》這首歌,讓很多人真以為這首歌本來就是為中南半島難民所寫的。

 

那是1983年,臺灣新一代的黨外人士崛起,重新集結對抗國民黨??墒桥_灣的反對運動一開始,主打的就是“本土論述”而非“階級意識”,也就是說:“被壓迫已久的臺灣人對抗外來的專制政權國民黨”,而非“基層百姓聯(lián)合起來打垮黨國金權體制”,因此,臺灣的本土意識、國族認同等議題也就隨著爭取民主的過程一同被論述。當然,這些都是以前無法討論、假裝不存在的議題。

 

早在1946年,臺灣作家吳濁流先生就寫過一本小說《亞細亞的孤兒》,這個名列亞洲周刊“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”第23名的作品,描寫了臺灣人在日本殖民統(tǒng)治以及二戰(zhàn)期間的處境與身份認同。故事里的主人公胡太明是日據(jù)時代少有的知識分子,當他自認是“日本人”時,受到日本殖民者的歧視欺壓;當他自認是中國人時,又被認為是受過日本人統(tǒng)治的臺灣人而瞧不起,他的自我身份認同一步步走向錯亂,經歷各種挫折打擊而導致悲劇性的結果。到現(xiàn)在為止,《亞細亞的孤兒》都被認為是描述臺灣人自身處境的最好作品,沒有之一。

 

在臺灣意識開始抬頭的80年代,羅大佑用了這書名,寫了這首歌: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,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戲,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,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……這簡直就是寫出臺灣百年來的悲慘處境,所以,你說他是在寫中南半島紅色難民嗎?那只是障眼法,實際是在寫臺灣的處境。

 

這障眼法也折射了當年臺灣的普遍情況,稍有點思想的創(chuàng)作人,想要偷渡自己的思想,必須想盡辦法在作品里藏著各種暗線、密碼、暗號,讀者聽眾能讀出的自然能讀懂。

 

兩岸三地的關懷

 

1988年,羅大佑在闊別歌壇四年后,再次推出最新專輯《愛人同志》,熱賣53萬張,是他銷售量最好的專輯。

 

從1984年他推出第三張專輯《家》,告別了臺灣,在這四年間,臺灣社會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報禁、黨禁、戒嚴令等禁令陸續(xù)開放。大慨是以前忍太久了,社會就像壓力鍋爆開一樣,各階層、各行各業(yè)都走上了街頭表達自己的意見,就連過去純樸沒落的鹿港小鎮(zhèn),老頭老太都跑到臺北“總統(tǒng)”府前抗議化工廠建在他們旁邊,這一次,都難免給人“社會很亂”的感覺。

 

另一方面,因為社會解禁,過去很多不能做的慢慢都能做,連帶思想也開始解放,越來越多創(chuàng)意不像以前經常被扼殺在自己腦袋里,這么一來,唱片工業(yè)也出現(xiàn)前所未有的蓬勃發(fā)展。所以《愛人同志》的推出,與上一張專輯的距離,不僅僅只是時間的距離,還是思想的距離,世代的距離。

 

那幾年臺灣與大陸的關系,隨著開放老兵大陸探親,也有很大的改變,過去兩岸分隔幾十年,“大陸”本來是一個想象的概念,因為開始有人到大陸,“大陸”越來越具體,大陸也成為臺灣人的談論熱點。

 

所以在《愛人同志》專輯里,除了同名歌曲《愛人同志》,另外幾首歌也展現(xiàn)出了大陸元素,這在四年前簡直是不能想象的。

 

但羅大佑的野心還不僅于此,他的作品關懷,從臺灣社會,漸漸擴大到兩岸三地,海外華人等議題,如《皇后大道東》(1991)、《原鄉(xiāng)》(1991)、《首都》(1993)。

 

尷尬的是,待他1994年回到臺灣,推出《戀曲2000》這張專輯時,市場反應冷淡,新一代成長起來的聽眾覺得這位中年大叔已經過氣,老歌迷又覺得它太過沉重。畢竟,進入90年代后,臺灣社會越來越多元化,可關心的議題也越來越多,羅大佑歌曲中的那些關懷,也逐漸變成他自己的關懷,或者僅代表著某個群題的關懷;說這張專輯不如過去嗎?它的詞曲編曲高度前所未及,只是時代變了而已。

 

羅大佑之所以能夠被80年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懷念,是因為他的歌曲在那個如充氣中氣球般要破不破的焦慮氣氛中,提供了另外的宣泄口,唱出了許多人不敢說不敢做的心聲,貼近了臺灣80年代從封閉到開放的社會氣氛,每一張作品都是個時代標桿。與其說”喜歡”羅大佑,不如說紀念自己被歷史綁住的青春,從他的一首首歌曲中找到成長的線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