禁《水滸》的那些往事

金圣嘆走到這一步,也可以說是性格使然。他對《水滸傳》的精彩批點充分顯示了他的性格與膽識。他認為一百單八將“不得已而盡入于水泊”是“亂自上作”,肯定了梁山水泊好漢的反抗。

 

水滸眾生相(網(wǎng)絡(luò)圖)

 

清代順治年間蘇州大才子金圣嘆罹禍被殺,直接原因是作為生員的他,充當了民間意見領(lǐng)袖的角色,在順治駕崩后的國喪期內(nèi),組織地方士民去孔廟哭靈,抗議地方官對蘇州百姓的盤剝。用血腥手段平定江南的清朝統(tǒng)治者對這種有膽有識有強大動員能力的漢族讀書人,決不會手軟。殺金圣嘆乃是恐嚇天下士子,自此,江南士氣黯然收場。

 

金圣嘆走到這一步,也可以說是性格使然。他對《水滸傳》的精彩批點充分顯示了他的性格與膽識。他認為一百單八將“不得已而盡入于水泊”是“亂自上作”,肯定了梁山水泊好漢的反抗。

 

“光明尾巴”保全水滸印行

 

《水滸傳》全名為《忠義水滸傳》,小說取材于北宋末年北方一場規(guī)模并不大的底層民眾起義。元末明初,天下大亂,各地底層民眾紛紛揭竿而起,反抗蒙元統(tǒng)治,梁山水泊眾多好漢的故事迎合了這樣的社會背景,在民眾中間廣為流傳,并不斷地被加工,人物與故事越來越豐盈。施耐庵對這些流傳于民間的故事進行整理和再加工,創(chuàng)作了一部完整的《忠義水滸傳》。作為一位士大夫,施耐庵對梁山人造反故事的處理是非常講究政治的。“水滸傳”前冠以“忠義”二字,宋江等人“只反貪官不反皇帝”的主張,宋江造反的目的是為了招安,招安后受朝廷派遣征遼、征方臘。這些都是施耐庵“政治正確”的體現(xiàn),如此,這部書才可能印行。

 

而金圣嘆則不然,他腰斬了《水滸傳》,把受招安、征遼、鎮(zhèn)壓方臘等回目全部砍掉。而且他在批點文字中,高度褒揚了反抗性強的魯智深、武松、李逵諸人,處處貶損以造反為手段目的為受招安而做大官的宋江、戴宗諸人。如此,腰斬后的《水滸傳》只剩下造反的故事了,全書凸顯的主題成了“造反有理,招安有罪”了,完全沒有了忠于朝廷的“政治正確性”。

 

金圣嘆何其大膽,他的結(jié)局,可謂是性格決定命運。

 

盡管施耐庵針對統(tǒng)治者,給《水滸傳》留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,宋江諸人受招安的結(jié)局,一定程度淡化了統(tǒng)治者對這部書的反感。但畢竟讀者看重的是生動曲折的故事和活靈活現(xiàn)的人物?!端疂G傳》處處生動地描寫了官員的貪婪殘酷,下層人走投無路的反抗,也在許多細節(jié)上渲染了反抗行動的暴力和血腥。就如《金瓶梅》這類小說,主旨是以西門慶縱欲而死的下場宣揚淫蕩無好報的因果,但具體場景描寫過于露骨。因此,《水滸傳》從成書伊始,就不招統(tǒng)治者待見,在不同時代被列入禁書名單。

 

崇禎禁毀“造反教科書”

 

朱元璋以造反起家的,建立明朝的功勛集團不過是成功的梁山水泊一百單八將。但屁股決定腦袋,造反者在反抗暴政時,秉持的是“造反有理”理念,梁山水泊的故事應(yīng)該曾激勵著元末大大小小的造反者——包括朱元璋和他的部下。一旦造反者打下江山坐了龍廷,就得防備別人造反,宣傳的則是“造反有罪”了。

 

明太祖朱元璋在位時,《水滸傳》成書不久,流傳還不算很廣,屢興“文字獄”的太祖沒有就這部書下過禁令。朱元璋死后,明朝處于上升階段,國力和民生狀況都不錯,社會矛盾沒有那樣劇烈,明朝統(tǒng)治的道義合法性還比較充足,因此,《水滸傳》的傳播沒有受到官府大規(guī)模的干預,甚至一些士大夫非常推崇這部奇書。明代學者胡應(yīng)麟說,“今世人耽嗜《水滸傳》,至縉紳文士亦間有好之者”。“嘉(靖)隆(慶)間一巨公案頭無他書,僅左置《南華經(jīng)》,右置《水滸傳》各一部”?!端疂G傳》從嘉靖到崇禎一百多年間,刊印了31次。而到了崇禎朝,社會背景發(fā)生了根本的變化,明朝統(tǒng)治者面臨著元末蒙古統(tǒng)治者的相同危局,大明國遍地烽火,李自成、張獻忠等人紛紛起事,更有山東李青山在梁山故地聚眾造反,明朝社稷危若累卵?!端疂G傳》此時變成了統(tǒng)治者眼中最不合時宜的一部書。

 

崇禎十五年四月,刑科左給事中左懋第向皇帝上書,請求朝廷頒令焚毀《水滸傳》。崇禎皇帝從其意,下旨“著地方官設(shè)法清察本內(nèi),嚴禁《(水)滸傳》”。這是《水滸傳》問世后第一次遭到最高統(tǒng)治者的禁毀。

 

乾隆禁止將《水滸傳》譯成滿文

 

滿清入主中原后,作為一個異族統(tǒng)治者,清王室是在明朝內(nèi)部起義軍和官軍內(nèi)斗兩敗俱傷而得漁翁之利的,他對底層的造反更為警惕。所以,滿清統(tǒng)治者進了紫禁城不久,就開始大規(guī)模禁書??滴踉谖?1年,5次下旨禁“淫邪”之書。雍正、乾隆繼承且強化了這一政策。有意思的是,朝廷禁書,首先打的是“掃黃”的旗號,要求禁毀那些“宣淫誨詐,備極穢褻,污人耳目”的小說,漸漸地,“掃黃”擴大到“打非”,《水滸傳》這類宣揚暴力反抗的書列入禁毀之列。乾隆十八年,上諭第一次點名批判《水滸傳》,禁止將《水滸傳》翻譯成滿文——可見當時《水滸傳》之流行。第二年,福建道監(jiān)察御史胡定在上奏中翻出九十多年前被殺的金圣嘆“妄加贊美”《水滸傳》的舊事,更把這部書定性為“實為教誘犯法之書也”。皇帝準其奏議,下旨曰“《水滸傳》一書,應(yīng)飭直省督撫學政,行令地方官,一體嚴禁。”

 

丁日昌禁書鬧劇

 

清代最大規(guī)模的一次禁毀淫邪、暴力小說、戲曲,是同治七年(1868年)江蘇巡撫丁日昌提議的。丁日昌是廣東人,但長期依附曾國藩、李鴻章,屬于湘軍系高官。他參與了與太平天國的戰(zhàn)爭,目睹了底層人士造反的巨大沖擊力。湘軍于同治三年攻克太平天國的首都南京城,四年后任江蘇省最高長官的丁日昌即上書請禁毀《水滸傳》,顯然和當時歷史背景大有關(guān)系。

 

對丁日昌的奏請,朝廷自然批準,并詔令天下,“至邪說傳奇,為風俗人心之害,自應(yīng)嚴行禁止,著各省督撫飭屬一體查禁焚毀,不準坊肆售賣,以端士習而正民心”。

 

同治年間,地方督撫勢力坐大,對朝廷的詔令總是有選擇性執(zhí)行。查禁那些流行書,對多數(shù)官員來說,是賣力不討好——這個市場太龐大了,因此多數(shù)地方官并沒有認真執(zhí)行。但這禁書建議的提出者丁日昌,當然不一樣,在他的轄區(qū)內(nèi),那可是真刀真槍地干。

 

丁日昌這次禁書,強度遠遠超過前朝歷次。其一是有專門的機構(gòu),即“設(shè)官書局”,刊印《牧令書》(相當于政策匯編)《小學》等宣揚王朝官方意識形態(tài)的書,希望以此來沖抵“淫邪之書”對士民的危害。其二是禁書的范圍特別廣,共計156種,《水滸傳》《西廂記》自然是重點禁絕書目。丁氏在全省發(fā)布的飭文稱:“《水滸》、《西廂》等書,幾于家置一編,人懷一篋。原其著造之始,大率少年浮薄,以綺膩味風流,鄉(xiāng)曲武豪,借放縱為任俠,而愚民鮮識,遂以犯上作亂之事,視為尋常。”其三是不但禁小說,而且禁戲曲本子,禁一些劇目公演。在156種禁書之外,增加111種《小本淫詞唱片目》,一些折子戲、彈詞、民間小調(diào),如《楊柳青》《男哭沉香》《龍舟鬧五更》《揚州小調(diào)嘆十聲》《王大娘補缸》等皆列入禁絕目錄。

 

丁日昌在同治年間的官場堪稱能吏,歷史卻對其禁絕《水滸傳》等書的“政績”開了兩個殘酷的玩笑。

 

一是他設(shè)局張榜,轟轟烈烈查禁書,為那些禁書起到了很大的廣告作用。時人議論道:“按以上各書,羅列不可為不廣,然其中頗有非淫穢者。且少年子弟,雖嗜淫艷小說,奈未知真名,亦無從遍覽。今列舉如此詳備,盡可按圖而索,是不啻示讀淫書者以提要焉夫!”

 

二是他生了個坑爹的兒子,其行為給了老爸“凈化文化環(huán)境”的工作莫大的諷刺。丁日昌的長子丁惠衡,是個捐班知府,最喜眠花宿柳。同治八年十月(丁日昌大規(guī)模禁書第二年),丁惠衡和堂兄弟即丁日昌的侄子丁繼祖逛妓院時,和太湖水師后營右哨勇丁徐有得、劉步標爭風吃醋,大打出手。沒占著便宜的丁氏兄弟叫來親兵營,將徐有得用軍棍打傷致死。這事鬧大了,丁日昌上奏自請?zhí)幏?,朝廷命兩江總督馬新貽(這是老佛爺安排到湘軍勢力范圍兩江來摻沙子的)審理此案,丁惠衡逃逸。而一心要抑制湘軍勢力的馬新貽要追查到底。不過,丁惠衡還沒有歸案,馬新貽卻在校場檢閱后回官署的途中被張汶祥刺死。這就是轟動一時的 “刺馬案”。朝野許多人懷疑張犯乃受丁氏父子指使,報復馬新貽。此案最后不了了之,張汶祥被處死,案件到底沒能查個水落石出。受降級處分的丁日昌正逢母親病逝,于是借丁憂之名離開官場,五年后復起。

 

不知當時朝野人士聽到丁日昌公子嫖娼與人斗毆,擅用親兵將人打死的消息后,會不會在想:這丁家少爺如此品行,是受《金瓶梅》的毒害,還是受《水滸傳》的影響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