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紅:在她墨跡斑駁的“黃金時代”

蕭紅

 

第71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(jié)將于北京時間7日凌晨閉幕,許鞍華執(zhí)導的電影《黃金時代》作為閉幕影片,在全球首映。魯迅、丁玲、蕭軍、聶紺弩、端木蕻良……影片聚焦的這一個個星光熠熠的名字,鋪就了中國文學的一紙“黃金時代”。

 

有人說,這是一群令人仰止的文壇勇士,卻也是一組“與蕭紅有關的人物”群像。在那個轟轟烈烈的時代風暴的中心,亦或是邊緣,孑然獨立的女作家蕭紅,拖著她身后31年墨跡斑駁的影子,透過銀幕向觀眾投以凝視。

 

命運仿佛對這個不幸的女人反復開著同一個玩笑

 

“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,我愿意關了燈,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,就在這沉默中,忽然象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:'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?此刻。'”這是1936年11月19日,蕭紅在日本療養(yǎng)期間寫給蕭軍的句子。信中所說的“黃金時代”,究竟指的是那個破舊立新、激揚文字的大時代,還是她難得衣食無憂、品味片刻安穩(wěn)的心境自況,外人無從得知。然而,只身飄零海外的蕭紅,當時正面臨著愛情的危機、身體的傷病、輿論的微詞,以及恩師魯迅逝世的重重打擊,她與她所想望的一切均隔著萬水千山。這信箋上的瞬間明媚,有如火柴上的一星光芒,映照出蕭紅在風雨一生中的天真、纖弱與倔強。

 

蕭紅原名張迺瑩,1911年6月1日生在黑龍江省呼蘭縣的一個地主家庭。生母在她8歲時去世,繼母冷漠,父親亦終日不茍言笑,只有祖父對她疼愛。19歲時,為了反抗包辦婚姻,蕭紅跟隨自己愛慕的表哥,私奔去北平。

 

王安憶曾這樣評價蕭紅的出走:“那個時代很奇怪,似乎所有的知識分子,受過教育的人,突然睜開眼睛,對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滿意,就產生了一種'厭鄉(xiāng)癥'。”蕭紅的厭鄉(xiāng)癥,大抵一半是出于對家庭封建約束、對故鄉(xiāng)愚昧落后的憤怒,另一半,則是對自由新世界的浪漫憧憬。然而,無論如何,這里是蕭紅居住了大半生的地方。在生命的尾聲,蕭紅遠居香港,創(chuàng)作《呼蘭河傳》,寫那座被北風凍得“滿地裂著口”的小縣城,寫庸庸碌碌茫然過活的百姓,也寫她童年生活的小花園。在她細膩的筆觸中,對人群的自私麻木仍有埋怨,但更多彌漫的是思鄉(xiāng)之愁。她回憶起慈愛的祖父教自己念詩,念的是“少小離家老大回”。這七個字,仿佛成為她一生最大的未竟之愿。

 

蕭紅的首次出走,因表哥向家中妥協(xié)而告終。再次出走,一人流落在哈爾濱,饑寒交迫,她向自己包辦婚約的對象汪恩申求助。半年后,汪恩申欠下旅館大筆食宿費,留下已有身孕的蕭紅,再也沒有回來。大腹便便的她被旅店當做人質扣押,在絕望中向報紙寫信求救。一群文學青年來探望蕭紅,其中一位劉鴻霖,也就是后來的“蕭軍”,他被蕭紅寫的詩句打動:“姑娘呵,春天來了!去年在北平,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,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?”隨后的一場大洪水,讓蕭軍得以救出蕭紅。兩人相扶相攜,但生活依然艱難。在散文集《商市街》中,蕭紅不止一次描寫這期間餓了便睡、醒了更餓的困窘:“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,這使我不能再睡”、“屋子雖然小,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一樣,屋子墻壁離我比天還遠,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(fā)生關系,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。”

 

由于兩人合著的抗日進步散文集《跋涉》引起了特務的注意,蕭紅與蕭軍于1934年南下青島,躲避迫害,并且很快與魯迅取得書信聯(lián)系,年底輾轉至上海。蕭紅在青島完成了中篇小說《生死場》,次年在上海出版。魯迅專為《生死場》作序,稱贊其中“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,對于死的掙扎”已然“力透紙背”。蕭紅、蕭軍這兩個“小小紅軍”,也以“東北作家群”旗手的身份,為文壇矚目。東北作家群中另有舒群、駱賓基等從東北流亡至關內的文學青年,其中也包括了端木蕻良。

 

1938年,蕭紅與蕭軍結束6年的戀情,與端木蕻良舉行了婚禮,其時她還懷著蕭軍的孩子,與6年前的情境何其相似。命運仿佛對這個不幸的女人反復開著同一個玩笑。大部分朋友對此感到困惑,乃至憤怒。然而,從受盡蕭軍暴力、出軌等折磨的蕭紅角度出發(fā),她想要的僅僅是一個安全的依靠。只不過端木蕻良從小嬌生慣養(yǎng),面對戰(zhàn)火的紛亂、生活的困苦、妻子虛弱的身體,更加無所適從。在武漢、重慶等地輾轉以后,1940年,蕭紅隨端木蕻良旅居香港,在兩年內寫下長篇小說《呼蘭河傳》、《馬伯樂》,但之前落下的肺病卻急遽惡化。1942年1月22日,年僅31歲的蕭紅作別了這個世界。

 

蕭紅用孩童般的靈動想象,描述自己熟識、相伴一生的苦難?!逗籼m河傳》中有這樣一段文字:“那粉房里的歌聲,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墻頭上。越鮮明,就越覺得荒涼。”在《黃金時代》的4張定檔倒計時海報中,3張都以紅花為主題:紅花從堅硬的土層里冒出,紅花在磚墻前燈芯般閃亮,紅花在黑暗中片片凋零。蕭紅也像她筆下的一朵紅花,想要往自由的方向闖,但是家庭、愛人、戰(zhàn)爭為她豎起了一道道高墻;她心底里又是需要一扇墻來攀援依附的,為了這愛的肩膀她傾盡全力、絢爛綻放。

 

蕭紅身邊的“燦燦群星”

 

魯迅

 

如果沒有魯迅,文壇上很可能就不會有蕭紅這個名字。魯迅之于蕭紅,是伯樂,是恩師,是慈父,亦是知己。

 

1934年11月,在上海的一家書店里,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東北青年第一次見到了魯迅。此前,雙方只通過幾封信。蕭紅在信中的一次天真抗議,不讓魯迅叫她“女士”,才真正縮短了文壇巨匠與“二蕭”的距離。魯迅非常賞識蕭紅的文學天分,很快就將她與蕭軍介紹給茅盾、聶紺弩等作家,并且促成了《生死場》的出版,親自為之作序。這份肯定對于缺乏自信的蕭紅來說,尤為珍貴。1936年7月,在蕭紅為蕭軍出軌而氣苦,整天用煙酒麻痹自己之時,是魯迅建議她去日本療養(yǎng)。3個月后,魯迅就去世了。從蕭紅后來寫的《回憶魯迅先生》中,可以看出蕭紅是魯迅家中???,魯迅對待她十分慈愛,甚至為她的穿衣搭配出主意。隱在上海老弄堂里面的魯迅寓所,無異于蕭紅精神的避風港灣。

 

只是許廣平在《追憶蕭紅》中,透露出對蕭紅“不懂事”的埋怨:“蕭紅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,每每整天耽擱在我們的寓所里。為了減輕魯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勞,不得不由我獨自和她在客室里談話,因而對魯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顧,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。”

 

丁玲

 

1938年初春,蕭紅與蕭軍等人一同去臨汾民族大學擔任文藝指導員,在那里遇到了丁玲。丁玲在《風雨中憶蕭紅》中,曾這樣描述她與蕭紅的初會:“那時山西還很冷,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,習慣于粗獷的我,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,緊緊閉著的嘴唇,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,使我覺得很特別,而喚起許多回憶,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。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,為什么會那樣少于世故。”

 

那時,33歲的丁玲已經歷了愛人胡也頻遇害、自己遭軟禁等種種坎坷,早甩脫了往年的精致和時髦,是一個身披軍大衣、風風火火的女戰(zhàn)士。像“大姐大”一般,丁玲跟蕭紅談心、唱歌、舉杯痛飲。蕭紅還追隨丁玲帶領的“西北戰(zhàn)地服務團”,從臨汾奔赴西安。幾年后,蕭紅對駱賓基說:“丁玲有些英雄的氣魄,然而她那笑,那明朗的眼睛,仍然是一個屬于女性的柔和。”

 

西安一別以后,兩個才女再也無緣重見。得知蕭紅去世的消息后,丁玲很是悔恨自己當初未曾更細心地照料蕭紅:“現(xiàn)在想來,我們談得是多么地少啊!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”,“至今我還很后悔那時我對于她生活方式所參預的意見是太少了”。

 

蕭軍

 

蕭軍曾用第一人稱寫過一篇小說《為了愛的緣故》,講到一個知識青年憧憬著去參軍抗日,卻恰巧“不幸”遇到一個有文學才華的女子,他必須拯救她??释麉⑴c革命的他內心非常矛盾、痛苦,但最后還是選擇了愛情,留下來等她身體恢復。這部小說很能說明蕭軍對蕭紅的感情--是“路見不平、拔刀相助”,卻也是忍痛犧牲,拖住了他奔向理想的腳步。

 

美國漢學家葛浩文在《蕭紅傳》中說,蕭紅是個“被保護的孩子、管家以及什么都做的雜工”。在以自己和蕭軍在哈爾濱的生活為原型的散文集《商事街》中,蕭紅寫到有一次好不容易買回個大面包,男主人公“回來第一件事,他在面包上掘了一個洞,連帽子也沒脫,就嘴里嚼著。又去找白鹽,他從外面帶進來的冷空氣發(fā)著腥味,他吃面包鼻子時時滴下清水滴,然后他說:'來吃啊!''就來!'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樓去倒開水,回來時面包差不多只剩硬殼在那里。”蕭軍的性格躍然紙上。當蕭紅得知蕭軍不忠的事實以后,兩人之間的罅隙終于徹底裂開。1938年2月底,蕭軍重拾自己“為愛擱淺”的理想,參加抗日部隊,告訴蕭紅“各自走各自的路”。當時,蕭紅已懷有蕭軍的孩子。

 

端木蕻良

 

如果說蕭軍有點“大男子”,那端木蕻良則是個道地的“大男孩”。據旅美學者孔海立所著《端木蕻良傳》,蕭軍走后,端木蕻良向蕭紅索要一根小木棍,得到后格外得意,拿著小棍神氣十足地與友人合影。這一孩子氣十足的舉動,卻大大拉近了跟同樣天真的蕭紅之間的距離。蕭軍曾折返西安,看到蕭紅與端木在一起,氣惱得整天拎一根粗棍,遠遠跟在他倆身后。多半為了離開這個“怒漢”,蕭紅與端木雙雙南下。1938年5月,兩人在武漢舉辦婚宴,蕭紅說:“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么過高的希求,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。沒有爭吵、沒有打鬧、沒有不忠、沒有譏笑,有的只是互相諒解、愛護、體貼。”

 

武漢告危,端木留下身懷六甲的蕭紅,獨自去重慶,這段歷史一直為人詬病。盡管事后有人澄清,當時他倆只買到一張船票,蕭紅執(zhí)意要端木先走,但端木的“聽話”卻令蕭紅失落。他習慣于被人照顧,面對家庭瑣事、生活困境卻束手無策。直到兩人移居香港,1941年蕭紅病重,端木才真正“成長”起來,在兵荒馬亂中帶蕭紅四處求醫(yī)、為籌集醫(yī)藥費而奔走。1942年1月22日,在香港一所簡陋的法國醫(yī)院臨時救護站,端木蕻良陪蕭紅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。

 

相關鏈接 王安憶:《黃金時代》是堂堂正正的“八卦”

 

“我不能選擇怎么生、怎么死,但我能決定怎么愛、怎么活,這是我要的自由,我的黃金時代。”許鞍華在《黃金時代》中借女主演湯唯之口,說出她所理解的蕭紅。她曾這樣形容在這部新作中傾注的情感:“《黃金時代》里有我全部人生觀、藝術觀和價值觀。”

 

今年2月,許鞍華與王安憶、馬家輝齊聚上海魯迅紀念館,圍繞《黃金時代》舉行了一場對話。王安憶說:“民國大多數(shù)的作品,張開眼,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不幸福,而愛情是他們的救贖,當然,也成了一個陷阱。”這陷阱無疑困住了蕭紅,但蕭紅的愛無比濃烈又毫無保留,“蕭紅身邊的男性們,他們愛的能量都比不過蕭紅,都不與她匹配。”

 

對于蕭紅的感情經歷,許多人都存在著“八卦”的心理。對此,許鞍華表示:“我只想忠于歷史,不夸張,不用獵奇的眼光。80%都是她自己寫的東西和朋友寫的,原材料就是那么顛覆和革命性,就實事求是地拍出來,不把自己當做一個很驚訝的觀眾來拍電影。”王安憶更是稱贊《黃金時代》用平和客觀的方式表現(xiàn)作家生活,是一種“堂正的八卦”。

 

談及選角,當時正好爆出湯唯遇到電話欺詐,被騙走21萬元的新聞。許鞍華笑說,這件事情的確很可能發(fā)生在湯唯身上,這也從某種程度上,進一步證明湯唯與蕭紅氣質的吻合:“她的外型氣質靠近我們的想象,后來接觸了后更覺得沒錯,本人性格是非常沖動的。”

 

馬家輝更是爆料,自己曾戴圓框眼鏡、穿長衫,為《黃金時代》做過群眾演員,搭檔是毛尖:“我們兩個在上海作協(xié)的小花園里默默對坐了一個下午,如同干柴烈火。”只可惜由于片長原因,兩人戲份最終未被選用。毛尖專門撰文記錄當時的情形:“我們就只要坐在咖啡館里,裝著聊天的樣子被攝影機掃兩個全景。但是為了這一兩秒的全景,劇組事先了解了我的長相,確定我的發(fā)型,接著是量體裁衣,搞得我第一次對自己的三圍數(shù)據有了認識。……因此,當我終于被化妝師和服裝師收拾齊整,人模人樣地進入劇組時,我內心升騰出的隆重感,幾乎是要演魯迅的心態(tài)了。”如此隆重,讓毛尖為許鞍華對電影認真到“吹毛求疵”的態(tài)度暗自佩服,并比之為小津安二郎:“他們既不風格用事、也不感情用事,他們都是樸素的電影原教旨主義者:莊重做電影。”

 

蕭紅作品文字節(jié)選

 

母親停住了。她的嘴是顯著她的特征,——全臉笑著,只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。因為無數(shù)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!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:

 

“你發(fā)傻了嗎?啊……你失掉了魂啦?我撕掉你的辮子……”

 

金枝沒有掙扎,倒了下來。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。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。她小聲罵她,大怒的時候她的臉色更暢快笑著,慢慢的掀著尖唇,眼角的線條更加多的組織起來。“小老婆,你真能敗毀。摘青柿子。昨夜我罵了你,不服氣嗎?”

 

母親一向是這樣,很愛護女兒,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,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。農家無論是菜棵,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。

 

——《生死場》

 

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,則大地滿地裂著口。從南到北,從東到西,幾尺長的,一丈長的,還有好幾丈長的,它們毫無方向地,便隨時隨地,只要嚴冬一到,大地就裂開口了。

 

嚴寒把大地凍裂了。

 

年老的人,一進屋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,一面說:“今天好冷啊!地凍裂了。”趕車的車夫,頂著三星,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,天剛一蒙亮,進了大車店,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柜的說:“好厲害的天啊!小刀子一樣。”

 

等進了棧房,摘下狗皮帽子來,抽一袋煙之后,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,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(shù)的裂口。

 

人的手被凍裂了。

 

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,偶一不慎,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。被凍在地上了。

 

賣饅頭的老頭,背著木箱子,里邊裝著熱饅頭,太陽一出來,就在街上叫喚。他剛一從家里出來的時候,他走的快,他喊的聲音也大??墒沁^不了一會,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,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,圓滾滾的。

 

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。

 

——《呼蘭河傳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