席慕蓉:故鄉(xiāng)會回來找你
編輯: 陳豪 | 時間: 2014-08-06 11:01:22 | 來源: 人民網(wǎng) |
席慕容 網(wǎng)絡(luò)圖
前往香港機場迎接臺灣詩人席慕蓉的路上,一位同行的她的女書迷告訴記者,她從16歲開始,就在憧憬與席慕蓉相見的畫面,這次,她要和朋友們一起朗誦《一棵開花的樹》迎接席慕蓉。記者感慨:“那一定很浪漫吧,用詩人自己的詩歌迎接她。”
對許多人來說,盡管從未與席慕蓉謀面,也會覺得自己是了解她的。還記得2009年在北京,當(dāng)記者第一次見到席慕蓉時,也有一群年輕人集體朗誦著這首詩歡迎她入場。那時,席慕蓉曾說,詩歌是純粹的個人體驗,她不喜歡這樣的集體朗誦??蛇@一次,席慕蓉打開了心扉。在隨后的香港書展名作家講座上,她自己也朗誦了《一棵開花的樹》以及《出塞曲》。
詩人從來沒有消失
“我遍尋不見的詩人程步奎就在我身邊。”7月21日,在名作家講座上,席慕蓉第一句話就是打趣講座的主持人、香港城市大學(xué)教授鄭培凱(鄭教授寫詩時所用的筆名為“程步奎”)。小小的玩笑表達出她對創(chuàng)作的渴望與尋求——她仍盼望著這位老朋友能多多寫詩。
“詩人從來沒有消失,每一個時代都有詩人,但是有時候,詩人的影響力比較強,有時候比較弱。”席慕蓉說,“寫詩是生命的本能,讀詩也是。所以詩從來不會沒有的。”
從幼時,席慕蓉便愛上了寫作,作文每每高分,時不時就能捧回個校內(nèi)作文比賽的第一名。初中畢業(yè)后,雖然念了臺北師范藝術(shù)科,開始學(xué)習(xí)畫畫,但她的寫作一直沒放下。21歲時,席慕蓉考進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(shù)學(xué)院。從跟著老師學(xué)畫到自己辦個展再到回臺教美術(shù),她的畫學(xué)成了,寫作也漸漸有了名堂——發(fā)表在雜志上的散文和詩作越來越多;1981年,臺灣大地出版社出了她的第一本詩集《七里香》,一年之內(nèi)再版7次,之后的其它詩集也是一版再版;到上世紀(jì)80年代中期,大陸的青年們已經(jīng)開始傳誦席慕蓉的詩,并將其作為情詩典范。
20世紀(jì)80年代,中文詩壇群星閃耀,大陸這邊,北島、顧城、海子等詩人正用苦難與沉重撞擊國人剛剛覺醒的心靈;海峽對岸,余光中、洛夫等的詩歌從解嚴(yán)中生機勃發(fā),席慕蓉在那個年代脫穎而出。她的詩歌里有友情、親情、鄉(xiāng)情,最打動人的則是愛情。
“詩是我留給自己的觸動或記憶,就算寫得不成熟,但把年輕時的想法記下來,我不后悔,只有慶幸。”席慕蓉說。那時的她,得知在海峽對岸有很多人讀自己的詩時,感到溫暖也受到鼓舞。
直到詩歌衰落的今天,相信大陸文學(xué)愛好者中能背誦席慕蓉詩的也有不少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把她的詩歌歸為通俗文學(xué)是合適的。但近日有媒體在批評流行文化的同時,也將席慕蓉列入其中,稱她的詩歌“非理性、類型化、跟風(fēng)”。對此,席慕蓉半開玩笑地回應(yīng):“別人說我‘躺著也中槍’,是不是啊?”她邊說邊側(cè)身,假裝要倒在沙發(fā)上表演“中槍”。“沒什么好辯論的,也沒什么氣好生,喜歡寫詩的人就寫下去吧。自己不能論斷自己,別人也不一定是權(quán)威。什么是權(quán)威?時間和讀者。”她不以為意地說。
在網(wǎng)絡(luò)時代的今天,“詩意地棲居”已然跟不上快節(jié)奏的生活,詩歌在電子閱讀中愈見式微,那種一首詩喚醒一代人的力量一去不復(fù)返。然而,席慕蓉相信,詩歌不會消亡。
鄉(xiāng)愁漸行漸濃
“你還在寫詩嗎?”最近幾年,總有人這樣問她,69歲的席慕蓉笑著回答:還在寫。
年輕時,席慕蓉一枝妙筆,能把對愛情的感悟刻畫到讀者心坎里。而現(xiàn)在,在她的筆下,少了些青春歲月里的月色與花,更多的是夜夜夢回的蒙古大草原。
很多讀者都說,更喜歡席慕蓉30年前關(guān)于愛情的經(jīng)典詩篇,“詩是跟著生命走的,愛情的感覺留在那個時候了,我回不去了?,F(xiàn)在只剩下了鄉(xiāng)愁。”她誠懇地對記者說:“想告訴那些喜歡曾經(jīng)的我的人,可不可以嘗試著讀一讀我現(xiàn)在的詩?關(guān)于草原的詩。”
和很多同齡的臺灣人一樣,“漂泊”是席慕蓉幼年生活的體驗之一,“故鄉(xiāng)”則是她這代人心中遙遠(yuǎn)的夢。
1943年,席慕蓉生于重慶。她的祖籍是內(nèi)蒙古察哈爾盟明安旗,父母都是蒙古貴族,給她起的蒙族名字是穆倫·席連勃,意為“大江河”。出生不久,她隨父母遷居香港,1954年又舉家遷往臺灣。
雖然年少懵懂,香港卻無疑在她心中埋下了第一顆關(guān)于“鄉(xiāng)愁”的種子。離開香港前的最后幾天,她獨自徘徊在灣仔的修頓球場邊,“你要記得啊席慕蓉,過幾天就要離開香港了,你要記得這個地方啊!你要記得這種感覺!”11歲的她這樣對自己說。
幾十年后故地重游,香港舊貌換新顏,但修頓球場仍在,觸景生情,席慕蓉感慨萬千。她說:“人的生命中會有很多小的地標(biāo),組成了空間;很多個時間點,組成了時間。而我就是自己的旁觀者。”這次回到香港,更像是對童年的自己做一個報告。
對四處漂泊的人來說,何為故鄉(xiāng)?幾年前,臺灣九旬作家齊邦媛寫就名篇《巨流河》,回顧近百年家國變遷,個中滄桑讓讀者心動落淚。席慕蓉則借齊邦媛的話回答了這一問題——故鄉(xiāng)就是在你年幼時愛過你,對你有所期許的人。
對席慕蓉來說,香港不是故鄉(xiāng),而蒙古草原也不是——她并不曾在那里真正地出生、長久地生活過。她把它稱為“原鄉(xiāng)”,是經(jīng)過父母的經(jīng)驗傳達到她心里的溫暖。
“冬天的晚上,兄弟姐妹們圍坐著,纏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訴說那些發(fā)生在長城以外的故事。我們這幾個孩子都生在南方,可是那一塊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地血脈仍然蘊藏在我們身上。靠著父親所說的祖先們的故事,靠著在一些雜志上被我們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的大漠照片,靠著一年一次的圣祖大祭(每年,臺灣的蒙古族同胞都會在臺北舉行“圣祖成吉思汗大祭典禮”),我可愛的故鄉(xiāng)便慢慢成形了。而我兒時也就靠著這一份拼湊起來的溫暖,慢慢地長大了。”
席慕蓉的父親做夢都想回草原。他一度寄居德國,巴伐利亞高原廣袤的草場勾起了他的鄉(xiāng)愁,他從異國土地上折斷一根草,很陶醉地對兒女說:“對了,就是這個味道!你們聞一聞吧,這很像家鄉(xiāng)蒙古高原上草的味道……”可惜,直到去世,他都沒能真的聞到蒙古高原上的草香。日日夜夜,父親的話常?;仨懺谙饺囟叄?ldquo;孩子,我回不去了,將來你一定要回我們的草原,因為我們的根在那里……”
1989年8月1日,大陸與臺灣解禁,8月20日,席慕蓉就回到了故鄉(xiāng),這一年,她46歲。換上蒙古袍,騎著駿馬,身邊是手捧哈達和馬奶酒的蒙古族同胞。面對古老的土地,席慕蓉虔誠地下跪,捧起一抔熱土揣在胸前,像父親當(dāng)年那樣,折斷一片草葉捧在手心,用心地嗅著。“那時就像一個嬰兒,感受到了大草原的陽光和召喚。那是一種在夢里來過的感覺,草原喚醒了我體內(nèi)的‘另一個自己’。”席慕蓉回憶道。
此后,她一次次往來于草原和臺灣之間。1999年,兩個隨行的年輕人為她錄制了紀(jì)錄片,當(dāng)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瑪看到這個影像時,淚如雨下。她托人找到席慕蓉,邀請她為大草原填一首詞。于是便有了那首著名的《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》:父親曾經(jīng)形容草原的清香/讓他在天涯海角也不能相忘/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/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(yuǎn)的家鄉(xiāng)/如今終于見到這遼闊大地/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/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/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。
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價值觀
20多年里,在草原上永無休止地游走,讓席慕蓉喜悅,但也伴隨著痛心和遺憾。一方面是自己對草原的不了解;另一方面則憂心于草原文化的衰落和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的惡化。“現(xiàn)在很多人對蒙古、哈薩克、新疆地區(qū)乃至樓蘭的文化一無所知,覺得即便知道,也沒有什么用處。甚至一些蒙古族、哈薩克族的年輕人都這么想,讓人很痛心。”她堅信:“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價值觀。”
此番赴港之前,席慕蓉剛剛從大興安嶺歸來。9月,又將再次起程,前往阿拉善。近年來,她的詩歌告別情愛,走向了草原,她本人更是這樣——她呼吁社會各界重視草原文化,保護草原生態(tài)。“宇宙萬物都存在著平衡的道理,草原的存在,就是對世界最大的貢獻。”在席慕蓉眼中,以保護為名義的“禁牧還草”并不合理:不養(yǎng)馬之后,馬吃的草不見了;不養(yǎng)羊之后,羊吃的草不見了。草原能好好保存下來,是牧民、牲口和草原三者按自然準(zhǔn)則互動才能達成的。“游牧文化的魂就是移動,每家用一個鐵絲網(wǎng)圈起來是最愚蠢的做法。”
即便是參加書展這么短的時間,席慕蓉還抽空參加了一個活動。在現(xiàn)場,她用近百張照片向觀眾展示了鏡頭里她的“原鄉(xiāng)”,從牧羊人到沙漠中的湖泊,她說自己的愿望都表達在了給草原的詩里:如果你不愛聽/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/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/想著草原千里閃著金光……
席慕蓉的尋根之旅走得曲折艱難,找到了,她就再也不忍割舍?,F(xiàn)在,她就希望自己可以冬天時在臺灣,夏天就回到父親的草原上、母親的河邊。
她對草原的愛來自父輩的傳承,這也讓席慕蓉希望能把自己的領(lǐng)悟傳給后代,她的一雙兒女直到最近才了解母親的感受。席慕蓉對記者說,因為自己的名氣大,兒女讀書時,從來不請她參加家長會,甚至兒子博士畢業(yè)典禮也沒讓她出席。在成長過程中,兒子一直不讀她的書,直到有一次坐飛機,閑來無聊才翻開她的文集,結(jié)果一篇描寫親情、草原的《異鄉(xiāng)的河流》讓兒子淚流滿面。女兒也是直到留學(xué)海外,聽到蒙古音樂的唱片時,才突然懂得媽媽為什么會每次聽都流淚,“歌里的孤獨和寂寞,她明白了。”
“生命在成長,有一個時間,故鄉(xiāng)會回來找你。”席慕蓉這樣告訴她自己、她的孩子,還有每一個讀她詩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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