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渚文化:發(fā)現(xiàn)的歷程

作者:徐剛(詩人、作家,曾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)

 

北京時間2019年7月6日,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召開的第43屆世界遺產大會上,杭州的良渚古城遺址列入《世界遺產名錄》,這標志著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實證被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國際主流學術界廣泛認可。在良渚申遺成功將滿一周年之際,讓我們回顧歷史,看看中國幾代考古人是如何一步步“發(fā)現(xiàn)”良渚的;展望未來,又還有多少關于良渚文化的未解之謎有待繼續(xù)探索與發(fā)現(xiàn)。

 

良渚文化:發(fā)現(xiàn)的歷程

 

良渚文化神徽 資料圖片

 

吳越史地研究會  

 

在考古學家梁思永的《龍山文化——中國文明的史前期之一》中,我們看見了兩處良渚的身影:其一是文章開卷之近末尾處,“1936年秋……西湖博物館在浙江杭州良渚附近,試掘了6處龍山文化遺址。它們的文化‘相’與在河南山東的有顯著的分別,是很容易分辨的。”其二是在梁思永關于龍山文化區(qū)域劃分中,在山東沿海區(qū)、豫北區(qū)外,專辟一區(qū):杭州灣區(qū),“這個區(qū)域包括杭縣附近的遺址。這個地區(qū)內的陶器的特征,有著高度不同的圈足的豆和皿,圈足杯,具有或沒有圈足的短頸罐和實足的特式的鼎。大量的圈底、圈足和平行橫線的凸紋,是這個地區(qū)所以異于其他兩區(qū)的特征。圈底顯示出一個重要的技術上的差異。”杭縣即余杭,良渚所在地也。

 

我們已經看到了良渚的出現(xiàn),或者說出現(xiàn)之初其陶器的特色,梁思永也明確了良渚出土文物,異于其他兩區(qū)的事實,但仍歸屬于龍山文化一脈。

 

梁思永是怎樣知道良渚的?當時吳越江南及杭州灣區(qū)發(fā)生了什么?

 

趙曄在《湮滅的古國故都:良渚遺址概論》中認為,受千百年來圣帝明王體系的影響,當20世紀20年代開始,中國轟動世界的幾項考古活動,首先是周口店,還有河南仰韶、安陽殷墟、山東城子崖龍山文化、河南后岡等,均集中于黃河流域,江南仍被視為蠻夷化外之地。吳越后人為此而煩惱,而被刺激,而被觸動,而不信有吳越春秋豈無遠古文明。“拿證據來!”這一句話改變了人們的大膽猜想,而成為潛心研究,然后再去動手動腳找東西。

 

一個在中國考古史及良渚發(fā)現(xiàn)史上被偶爾提及的名字出現(xiàn)了:衛(wèi)聚賢。趙曄的作品中給了衛(wèi)聚賢一個公正的評價:“這種情況在20世紀30年代有了變化,由衛(wèi)聚賢等文化界名流發(fā)起組織的吳越史地研究會,在追溯吳、越文化源頭的過程中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批屬于新石器時代的吳越民族先期文化的遺物。吳越史地研究會創(chuàng)辦的《吳越文化論叢》,在傳布吳越文化及其更早的新石器時代文化中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”那么,衛(wèi)聚賢是何方神圣?衛(wèi)聚賢,號衛(wèi)大法師,出身貧寒,好讀書。他在太原商業(yè)專科學校未畢業(yè)即往北平。他是清華國學院中唯一一個沒有大學文憑,就連中專都沒有畢業(yè)的學生。1926年,衛(wèi)聚賢以《春秋戰(zhàn)國時代之經濟》的論文參考,并被錄取。畢業(yè)后,衛(wèi)聚賢先在南京蔡元培擔任院長的國民大學作科員。北伐戰(zhàn)爭結束,曾于1928年8月,被派帶領一個小組途經上海,前往北平接收北洋軍閥政府的教育部。嗣后大學院改為教育部,衛(wèi)任該部編審,兼南京古物保存所所長之職。其間,偶然發(fā)現(xiàn)了出自杭州的3件石鏃。

 

良渚文化:發(fā)現(xiàn)的歷程

 

1986年,牟永杭在反山發(fā)掘時觀察玉器。資料圖片

 

良渚文化:發(fā)現(xiàn)的歷程

 

施昕更(左)與董作賓在良渚遺址現(xiàn)場 資料圖片

 

衛(wèi)聚賢與杭縣古蕩考古

 

1936年3月,南京,正潛心于吳越研究的衛(wèi)聚賢,偶見立法委員何遂,其當即出示3件石簇,“請衛(wèi)大法師掌眼”。衛(wèi)聚賢一看:“老的!”便問“何處購得?”“杭州。”古董商的話一般不可信,他們?yōu)榱俗约旱纳?,會保守來源地的秘密,甚至指北為南。但衛(wèi)聚賢因為熟悉史地而又首創(chuàng)研究吳越文化之故,忽然有啟發(fā):倘若吳越之地有故事,吳越先民亦肯定有故事,吳越之地在遠古倘是不毛之地,焉有吳越春秋?稍后,衛(wèi)聚賢赴杭,遍訪古董市場,衛(wèi)大法師不僅見識了杭城古董之繁,而且購得一枚石鏃一件石鏟,可謂大喜過望。當然是老的,因其制作加工故,年代當為新石器時代。可是當問到器物來源地時,古董商便開始信口開河,有說內蒙古的,有說金沙江的,有說四川的,可謂眾說紛紜。倘要取信古董商只有一法,即說明自己不是古董商,衛(wèi)氏以此法得一古董商指點,杭州西五公里杭縣古蕩是也。衛(wèi)聚賢邀約周泳先趕往古蕩,當地正在修建公墓,有挖出來的各種石器,人皆視為無用之物。衛(wèi)、周二位卻如獲至寶,經揀選后廣收殘整石器鏟、戈、鏃等30余件(衛(wèi)聚賢:《中國考古學史》)。衛(wèi)聚賢對古蕩遺址的發(fā)現(xiàn),取了極為認真的態(tài)度,他在公墓現(xiàn)場所獲是古物,但缺乏地層依據,決定聯(lián)手西湖博物館在古蕩試掘。試掘人員中有時任西湖博物館助理的施昕更。試掘一天的收獲是,石器16件,印紋陶片3塊。時在1936年5月底。

 

試掘收獲在外行看來少得可憐,在內行看來其前瞻性意義卻非同凡響:其一,何遂及衛(wèi)聚賢從杭州購得之古石器,得到了出土地確認;其二,古蕩試掘對良渚地區(qū)的考古工作,產生了直接的推動作用,施昕更對良渚地區(qū)的考古調查與試掘,正是由古蕩試掘所激發(fā)。古蕩的發(fā)掘催生了良渚遺址的發(fā)現(xiàn),良渚的發(fā)現(xiàn),又與何天行及施昕更兩人關系密切,他們對良渚文化的發(fā)展都作了開拓性的貢獻。不久,蔡元培題簽的《杭州古蕩新石器時代遺址之試掘報告》問世。

 

何天行與施昕更

 

1935年,正在復旦大學中文系求讀的何天行,在考古課老師衛(wèi)聚賢的影響下,沉醉于考古學,也是在杭州古玩市場得到線索,是年暑假對杭縣良渚、長命橋一帶實地考察,征集并采掘到若干石器和陶器。那一個聞名考古界,其邊沿有十一個刻畫符號的黑陶盤,就是何天行在良渚采獲的。1936年大學畢業(yè),受衛(wèi)聚賢等古蕩發(fā)掘的影響,又到杭縣良渚、平窯一帶踏訪,并從農人家中收集石器、黑陶100多件。當時城子崖發(fā)掘及優(yōu)美的黑陶早已風傳報章,有圖片,何天行對照后認為,良渚同樣是新石器時代重要的文化遺址。何天行的發(fā)現(xiàn),良渚的石器與黑陶,驚動了蔡元培與甲骨文學者、考古專家董作賓,獲得肯定和贊許。何天行遂即整理完成《杭縣良渚之石器與黑陶》,蔡元培題簽,由吳越史地研究會出版發(fā)行。

 

施昕更于良渚是又一個重要人物,良渚,是他的故鄉(xiāng),少小時便見到當地有玉器、黑陶和石器出土,有古董商在村子里收購,玉器為貴重者,黑陶和石器則棄之不顧,有的為農人喂雞養(yǎng)鴨置放食料所用。施昕更參加古蕩試掘后的觀感是,古蕩出土之物與良渚所見幾乎一樣。良渚,家鄉(xiāng)故里啊,忽然在施昕更腦海里,生出了一種莫名的神圣且神秘的感覺,誰知道它的地底下埋藏著怎樣的寶物,怎樣的歷史。古蕩試掘后次日,即1936年6月1日,施昕更回到良渚收集石器,獲得了戈、鏟、鑿、鐮等器物。7月、11月,兩次赴良渚踏查尋訪,在棋盤墳附近一個干涸的水塘底,發(fā)現(xiàn)了幾片黑色有光的陶片,交給西湖博物館館長董聿茂,館長看后以為是很古的東西,鼓勵他要好好研究,說不定是個重大的考古發(fā)現(xiàn)。

 

其時,城子崖考古報告已問世兩年,施昕更在省圖書館查看資料時發(fā)現(xiàn),如獲至寶,始知良渚發(fā)現(xiàn)的陶片應稱作“黑陶”,與山東龍山出土物有相似處。于是擬作考古發(fā)掘,根據當時的《古物保存法》,由西湖博物館出面報請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核準,決定對良渚一帶進行正式考古發(fā)掘,時間在1936年12月到1937年3月,分三次進行。一、二次的發(fā)掘地在棋盤墳,發(fā)現(xiàn)了紅燒土、殘石器、殘豆把和黑陶片百余件。曾經判斷這里是古窯址,從出土物種類分析非僅窯址也,還是一處古文化遺址,所以第三次發(fā)掘擴大范圍至安溪、長命和大陸等鄉(xiāng)鎮(zhèn)。其收獲可稱空前:發(fā)現(xiàn)良渚文化遺址或遺存12處,出土文物計陶器有:鼎、壸、簋、盤、豆、罐等;石器有:斧、鉞、有段石錛、破土器、犁、鏃等;璧、環(huán)等少量玉器也開始從地下露面。發(fā)掘結束后的同年4月,西湖博物館特地邀請當時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考古學家梁思永、董作賓訪杭,并到良渚實地踏訪,對施昕更的工作表示滿意,對良渚文化有美好的展望。然后是以《城子崖》為樣本,施昕更寫考古發(fā)掘報告,名為《良渚》。作者另有對良渚的釋名,高雅而具遠見卓識:“渚者,水中小洲也;良者,善也。”杭縣境內的古遺址分為三區(qū),良渚列二區(qū)。報告副題為“杭縣第二區(qū)黑陶文化遺址初步報告”。

 

《良渚》一書在“緒言”中說:“如欲明了中國史前文化的淵源,及其傳播發(fā)展的情形,在固定不變的小范圍中兜圈子,是不會有新的意義的。我們更需要廣泛的在未開辟的學術園地,作擴大的田野考古工作,由不同區(qū)域的遺址,不同文化的遺物,及其相互的連鎖關系,來建立正確的史觀。這是考古學上最大的目的。”施昕更所言,儼然是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考古學家所論,其實當時他只有25歲。作者又稱:“浙江在春秋以前,就有一種若明若昩的感覺,真是文獻不足征也的遺憾。”關于良渚黑陶,施昕更不能超脫當時學界的一般認識,即良渚黑陶文化是龍山文化的一個地域類型,但作者在《良渚》中的記述卻是假設性的:“浙江的黑陶或許是較晚于山東,而亦不妨假定古代沿海平原,區(qū)域文化溝通發(fā)展及民族繁衍之痕跡,浙江黑陶文化可說是在這種情形下面由傳布關系而產生。而形制上大致相同,屬同一系統(tǒng)產物外,究還有若干的異質成分,當為吳越民族所遺留,吳越民族自古為中國文化史上重要之一員,蓋可斷言。”施昕更此番論述,其用詞之縝密,如“或許”“假定”“異質”等留下了諸多伏筆。而關于吳越民族之論,已在追溯良渚人、良渚文化的來龍去脈了,殊為難得。在《良渚》一書中,作者把玉器列入“其他類”,有精彩的描述:“杭縣所出玉器,名為安溪土,駕乎嘉興、雙橋土之上,杭縣的玉器,都是墓葬物。據掘玉者稱,以斬砂土及朱紅土為標識,也是墓葬存在的一證。在出土時所見的葬儀,是很值得注意的,所謂有梅花窖、板窖之稱,排列整齊而有規(guī)則,每得一窖,必先見石鏟,下必有玉,百不一爽。每一窖之玉器,形式齊全,多者竟達百余件,而所置部位,亦儼然如周禮正義圭在左,璋在首,虎在右,璜在足,璧在背,琮在腹,蓋取象方明神之也的情形相符節(jié)。又常因窖之所在地不同,而玉有優(yōu)劣之別,一方面固因環(huán)境不同,一方面更為當時殉葬的階級制度不同所致。”對玉器的介紹,施昕更有“曾匯集各處所見杭縣出土之玉器”語,舉凡琮、璧、環(huán)等,無不具備。并稱“玉之色澤亦繽紛燦爛,古色盎然,以青綠色俗名鴨屎青者為主”。施昕更筆下,良渚玉盡善矣!盡美矣!

 

良渚文化玉器

 

良渚玉器的精美,舉世無匹,但對此一寶物的認識,可謂篳路藍縷。從金石學到田野調查現(xiàn)代考古發(fā)掘傳入中國,“經過60年考古實踐,20年古玉實物考察,才逐漸揭開奧秘,認識其真面目的”(汪遵國:《文明的曙光:論良渚文化玉器》)。中國人愛玉、重玉、制玉,亙古皆然,其時間遠在文字發(fā)明之前。中國古代玉器,以其溫潤細膩及雕琢之美的特有形式,記錄了中國不同時期的歷史風貌,包括社會心理、風俗、審美乃至神話傳說之源流。玉文化,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文化中特色獨具的一個組成部分。良渚玉器出土的歷史,近追清代初年皇宮就有收藏,其時良渚玉第一收藏家,乾隆皇帝是也;藏品中有玉琮,帶沁色,古而艷,乾隆為之取名曰“輞頭”,又為之斷代曰“周漢古玉”。長時間以來良渚玉器被定義為周漢古玉,始作俑者乾隆也。遠追南宋官窯燒制的最具特色的瓷器——琮式瓷瓶,有專家認為良渚玉,尤其是造型獨特舉世無二的玉琮,早在宋代以前就有出土。清末金石學家吳大澂著《古玉圖考》,錄有玉琮,這是歷史上玉琮的第一次以考證方式,被載入圖冊,同時還有精美的繪圖、尺寸、顏色、比例等內容。人們始知這種內圓外方的玉器,正是古代典籍名之為琮,而不知其所以然者。后來的考古發(fā)掘證實:其源頭在良渚,良渚人所造之良渚玉琮是也。

 

上世紀70年代后期至1986年,浙江考古界經歷了一段郁悶乃至痛苦的時光。自70年代后期始,良渚文化的發(fā)掘屢有收獲,先是江蘇吳縣草鞋山、張陵山遺址發(fā)現(xiàn)良渚文化大墓,上海亦于發(fā)掘青浦福泉山良渚遺址時,有大墓出現(xiàn)。所謂大墓乃規(guī)格更高之謂,墓穴中規(guī)格的判定是陪葬品的多寡。而良渚墓葬之最有價值的陪葬品,非玉器莫屬了。

 

浙江是良渚文化的發(fā)現(xiàn)地,大墓的發(fā)掘卻一直是空白。浙江的考古人都在心里呼喚:琮啊,璧啊,良渚大墓啊,你在哪里?1982年上海福泉山遺址的發(fā)掘,給出了另外一種啟示:良渚文化大墓與高大土墩的關系,這些土墩又往往被稱為“山”,而良渚所多的是這樣的“山”,反山、瑤山、匯觀山、莫角山是也。實者非山而是層壘之土也,是疊筑的墓葬,考古人稱之為“土筑金字塔”,喻其寶貴也。浙江良渚文化考古發(fā)掘的一個里程碑是在反山,高大土墩也,時在1986年5月8日??脊湃俗⒛糠瓷?,還與“文革”時挖防空洞有關,相傳曾出土過玉器。反山的西端有路,從路邊暴露的斷面觀察,卻沒有遺物。那是東西長約90米,南北寬約30米,高約4米的土筑高臺墩。發(fā)掘開始后,先是掘出并清理了11座漢代墓葬。再挖到1米半深時,已不見任何晚于良渚文化的遺物,“此墩應是良渚人的堆筑,看來已不成問題”。但這畢竟還只是判斷,有經驗的成分,還要看運氣如何。茲事體大,須小心應對。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劉斌在《神巫的世界》中的記述如后:“于是領隊王明達指揮大家,一遍遍地在這平面上進行刮鏟,在編號為T3的探方中部,首先找到了一個南北長約3.1米,東西寬約1.65米的像墓葬形狀的遺跡……當挖下去五六十厘米后,未見任何遺物,這已經超出了以往認識的良渚墓葬的深度。”這時候的發(fā)掘者往往會著急、猶豫甚至懷疑,曾經認識的良渚墓葬,小墓也,所獲得的經驗自然有局限。但繼續(xù)挖,挖下去是什么?誰也不知道。這時候需要一個人,一個決斷,一種智慧和擔當。劉斌繼續(xù)寫道:“此時王明達仍然很堅定,堅持繼續(xù)向下挖。在清理到1米左右深時,第一件良渚玉器終于露頭了,當確認是一件玉琮時,王明達激動地跳了起來……”此即反山12號墓,出土了個體最大的“玉琮和玉鉞”。玉琮的重量達6.5千克,整體寬扇厚重,射部如同玉璧的形態(tài),除四角分層雕琢神徽外,在四面的豎槽中,均刻有兩個完整的豎槽圖案,這種雕刻的方式也屬于僅見,因此被稱為“琮王”,玉鉞為“鉞王”。

 

反山的發(fā)掘從5月到10月,筆者有幸在10多年后目睹現(xiàn)場,直至2019年舊地重游,雖已成為旅游景點,但墓地依舊,玉器為仿制品,其擺放位置按考古記錄一如當年。當年何年?5000年前,5000年前的江南水鄉(xiāng),5000年前的吳越先人,5000年前的手工創(chuàng)制,5000年前的神圣精致,5000年前沒有鐵器,5000年前的良渚人如何尋玉、開料、琢磨刻畫出比頭發(fā)絲還細微的線條?反山12號墓是神人精靈魂魄氣息所在地,劉斌說:“我有幸承擔了這座墓下面的清理工作。”他手中的竹簽插進土里,他是在尋找玉器,他僅僅是在尋找玉器嗎?他在尋覓一處源頭,那是我們古老輝煌的文明發(fā)源地,觸摸5000年的歷史和文化,此時此刻,能不生出何其幸運的感嘆!

 

神徽真面目:尋找兩只手

 

良渚的發(fā)現(xiàn),似乎永無窮盡。琮王和鉞王陪葬的墓主是誰?他無疑擁有特殊的身份,但怎樣才能確定他的身份呢?考古人曾經見過的玉琮上的圖案,原來被視作獸面紋飾,其實不然。劉斌說:“刻在玉琮等器物上的神徽圖案,在反山挖掘之前,一直被認為是一種類似于饕餮的獸面紋……其實是一個半人半獸的神靈的形象,他頭戴羽冠,雙手扶住兩只大大的獸眼,扁寬的嘴巴里,有長長的獠牙伸出,下肢是兩個彎曲的獸爪。”一派至高無上、唯我獨尊的氣概。

 

但發(fā)掘者對此神徽的認知,卻不是一步到位的。蓋因羽冠獸面神人手臂等處的浮雕,細微到似現(xiàn)似隱,如煙如霧,加上在野外,光線明暗不定而模糊,幾被忽略,看不清它的真實面目,只當是云雷紋飾密布的底紋而已。當反山的出土玉器被小心翼翼地送進庫房,經過整理后,領隊牟永杭復端詳這個獸面神人像,他想弄明白朦朦朧朧中的所有細節(jié),然后判斷此物何物,它和玉琮的關系是什么,于是便有了劉斌《神巫的世界》中的有趣記錄:“牟永杭先生愛好攝影,試著用各種光線拍攝玉器上的紋飾,有一天攝影師張超美在觀察剛剛沖出的照片時,興奮地發(fā)現(xiàn)了刻在浮雕圖案周邊的紋飾,她驚奇地叫了起來,說:‘你們快來看吶,獸面的兩邊原來是兩只手!’我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,跑到門口來看照片,我們很快都看清了,那確實是兩只手,大拇指向上翹起,是那樣的清晰,仿佛正扶住那像面具一樣的兩只大眼睛。”讀完圖片以后再看玉琮,便是豁然開朗了:“在側光下,我們終于看清了刻在琮王豎槽中的神徽的真面。”它是良渚人心目中神的形象,它是良渚人唯一的神。它也明示了墓中人的身份——王,或者巫,而巫、王一也。

 

無盡的探索與發(fā)現(xiàn)

 

玉琮是良渚文化發(fā)現(xiàn)史上一個重要的節(jié)點,但既非開始,也非終結。反山發(fā)掘之后是瑤山、匯觀山,以及山頂多重土色的祭壇。然后是良渚古城,及其中心地帶莫角山遺址。2007年12月3日,《光明日報》以《良渚古城: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實證》為題,向世界公布:“2007年11月29日,浙江省考古研究所在杭州宣布,良渚文化核心區(qū)域發(fā)現(xiàn)一座總面積達290多萬平方米的古城遺址——良渚古城。”北京大學教授嚴文明認為:“良渚古城發(fā)現(xiàn)的意義不亞于殷墟的發(fā)現(xiàn)……良渚古城是目前所發(fā)現(xiàn)的同時代中國最大的古城遺址,堪稱‘中華第一城’。”

 

我們現(xiàn)在所說的良渚古城,由古城的核心區(qū)及城外祭祀地及良渚水利系統(tǒng)組成。其中有綿延5000米的塘山土垣,至2014年共發(fā)現(xiàn)水壩10處,與土垣組成了古城外圍的治水體系,“通過碳14測年,則可以相對了解到水壩營建的絕對年代。目前,水壩的測年數據都落在距今5100年至4700年,屬良渚文化早中期,與莫角山高臺的始建年代,反山王陵的年代基本一致”(朱雪菲:《神王之國》)。水利專家告訴我,這匪夷所思的水利設施,在古城北部和西北部,形成約13平方千米的水面,蓄水量約275萬立方米。測年數據還顯示,良渚水利體系并不是短時間內完成的,它是在數以百年計的時間內,在湖沼濕地環(huán)境中,不斷完善、建造而成。治水即治國,良渚古國乃首創(chuàng)首善者也。筆者多寫幾句水利,呼之欲出的便是良渚農耕了。沒有堅實的農耕為基礎,何來制玉,何來神徽,何來琮王?農耕之初,先是野生稻,后來培育稻,水稻也,與水密切相關。《天工開物》云“凡稻旬日失水則死期至”。良渚多水,且有水利系統(tǒng)工程。

 

在良渚,石犁、石錛、石鐮、石刀、千篰、竹罱等農具的先后出土,給出的信息是良渚當時已非刀耕火種,而已進入比較成熟的、生產力大為提高的犁耕農業(yè)。在良渚遺址中“發(fā)現(xiàn)的那件帶木座的石犁,連托帶底有1米多長,再算上前面拉犁的人,后面掌轅的人,那么這件石犁使用時所占用的前后間距有3至4米,因此推測良渚文化時期,每個田塊的面積已相當可觀”(朱金坤:《飯稻衣麻》)。千篰與竹罱,均為取河泥以作肥料的農具,上世紀50年代筆者兒時,崇明農人還使用千篰挖河泥,先木質,后鐵質,其稱謂未曾變過,千篰是也。竹罱,是用兩根長竹竿底部連著可開啟的夾子,坐小船于河中間,深入河底夾取淤泥再放進船艙而積肥,江南水鄉(xiāng)多此景象,南宋毛珝以此入詩曰:“竹罱兩兩夾河泥,近郭溝渠此最肥。載得滿船可插種,勝似賈販嶺南歸。”良渚人,食稻之民也。

 

至此,良渚的發(fā)現(xiàn)已漸趨豐滿,卻遠未完成。良渚人的祖先是誰?良渚玉琮是怎樣遠走至南越王墓、三星堆、金沙遺址、殷商婦好墓的?當良渚時代,中國與世界特色各具的滿天星斗的文明之星火,是怎樣互相碰撞的?5000年前的世界,是隨大江大河而涌現(xiàn)的人類早期文明相映生輝的時代,良渚其一也。它尚玉,它以玉琮為代表的禮器是禮制的開始,它的神徽是良渚人信仰的明證,它的刻畫符號及文字,是當時之世文明信息的傳遞,它代表中國,它怎能不代表中國?且看良渚古城就有8個故宮之廣大……

 

還有卞家山碼頭及一件木槳,一只出土的完整的獨木舟,良渚人,你是要去遠航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