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沖破那隱形的天花板

待沖破那隱形的天花板

 

海峽之聲網(wǎng)專稿(記者景艷,特約記者申俊超)我是在一群嫁到臺灣去的大陸女子嘴里聽到鄧明這個名字的,他好象是這群人中間的一個主心骨、領(lǐng)導(dǎo)者的人物,能干、熱心,陽光、充滿活力,這些似乎都是大家公認(rèn)的優(yōu)點。當(dāng)我近距離走近他的時候,才真正理解,他為什么會將自己定位為一個沖撞玻璃天花板的人。他的兩岸姻緣至今已經(jīng)走過了整整二十年。

 

“被愛的感覺好幸福”

 

鄧明是土生土長的長沙人,1995年,通過他的岳父――一位赴臺黃埔老兵,認(rèn)識了他現(xiàn)在的太太周運蘭。“我們算是一見鐘情,也算是閃婚。她拎個皮箱跟著岳父就從臺北過來了,過來大概在一起待了十五天,她就決定了,所以對我是完全地、義無反顧地,從那個時候開始,就一心一意地跟我,最大能力地支持我,就像我們講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。我就感覺到我那種被愛的幸福。那個時候,我們家在長沙有兩套房子,新的給她、她爸、她媽住,他們家對我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。一進(jìn)門就幫你削水果、遞毛巾給你,那種文化的差異會很明顯,就覺得長沙的女孩子不可能做到這些,先生就是她的天。非常讓我感動。她給我最大的感覺就是很溫暖,女性柔性的那種關(guān)懷,那個時候我26,她24。她回去就辦手續(xù),再過來我們馬上結(jié)婚。”

 

待沖破那隱形的天花板

 

一名臺灣女子與大陸的先生就相處了15天,就決定嫁給他,這在1995年的海峽兩岸,聽起來真有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。鄧明告訴我,除了兩個人一見鐘情之外,其中還源自許多悲歡離合。太太原本不是岳父大人的親生女兒,是他在大陸再婚之后太太前夫留下的五個子女中的一位,原本也是大陸女孩,1989年跟隨著母親、繼父一同到臺灣生活,算來,在臺灣也已經(jīng)呆了6年了。兩人相識的時候,長沙財經(jīng)??茖W(xué)校畢業(yè)的鄧明已經(jīng)是湖南省建設(shè)銀行電力支行分理處主任。在當(dāng)時政策的許可下,年僅23歲的他承包了這個分理處,上任才一年,就讓這個績效最差的分理處的局面得到徹底改觀,存款從二百多萬提升到二億,他自己的個人收入也逐年翻番。但是,結(jié)婚之后,處處爭強好勝的他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有壓力了,因為太太要辭去工作跟他在大陸生活,孩子要在大陸上學(xué),他希望給太太和孩子最好的生活。

 

“為什么會離開銀行?因為我娶了這個太太以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養(yǎng)不活這個家了。銀行分了一套房子給我,但是地段不好房型不好,又潮濕又在一樓。那個時候她在臺灣的百貨柜臺上班,每個月可以拿到四萬多臺幣,可是她跟我吃了很多的苦,到現(xiàn)在我們還夫妻分居兩地。我在這邊也幫我小孩子找了小學(xué),我大兒子是1996年出生,2001年的時候找的天華小學(xué),那個時候是先交一萬塊的贊助費,每個月大概是一千多一點,半年都沒有讀完。我是兩岸的受害者,不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受到我們同樣的待遇。當(dāng)然父母會無償?shù)刂г?,可是我還是覺得作為一個男人這不是辦法,那我就跟我太太說,要不然來臺灣怎么樣,她說臺灣不錯,我可以帶你去。”

 

“一個沖撞玻璃天花板的人”

 

鄧明第一次到臺灣是因為大兒子的出生,由于太太在大陸沒有戶口沒有醫(yī)保,決定回臺灣生產(chǎn),鄧明在那里感受到了臺灣健保制度的完善以及服務(wù)品質(zhì),第二次去,是1997年,他已經(jīng)辭掉了大陸的工作,準(zhǔn)備在臺灣干一番事業(yè),沒有想到的是,到了臺灣的他首先面對的就是別人異樣的眼光和兩年不能工作。

 

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末的臺灣,赴臺的大陸配偶還很少,男性尤其少,鄧明竟然有過因為自己的湖南口音在街口被警察盤問的經(jīng)歷:“你是怎么過來的?坐船、游泳還是怎樣?”

 

“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名臺灣大學(xué)生給我的第一個問題:你們長沙有樓房嗎?我有種被羞辱的感覺,于是我回答說沒有,我說我們長沙的房子都是用茅草蓋的,所以叫茅草街。他當(dāng)時聽得也很平靜,可能覺得那應(yīng)該就是這樣子的,就是茅草街。不過,如果他知道真相的話,我的回答會讓他一輩子都記住的。”

 

待沖破那隱形的天花板

 

“我們那個時候限制是最嚴(yán)格的。我太太馬上回百貨公司上班,我岳父、岳母也在工作,家里的經(jīng)濟(jì)條件還是蠻好的。他們對我都很好:‘沒關(guān)系,因為剛過來沒有工作,你就在家里呆著吧。’可是我覺得我不可以這樣子。那個時候臺灣到處都缺人。有一次,我就在附近看到一家小餐廳,問老板需不需要人,他說要呀。然后問:你沒有上班嗎?沒有上班當(dāng)然歡迎你來我們這邊了。我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那家夫妻面館找到的。我在大陸從來沒有做過餐廳里的事,可是,在這里內(nèi)場、外場都要做。老板其實還是蠻好的,但后來發(fā)生了一件事情:我在切菜的時候不小心把一只手指的整個肉都給割掉了,血一直流,能夠看得見骨頭,把我嚇傻了??匆娢以谀沁叞l(fā)呆,老板走進(jìn)來,問我怎樣。然后看著我說:哦,刀切到了。就過去拿了一只白色的藥膏擠出來涂在我的手上,還給我拿了一個小的橡膠袋子給我套上,處理好之后,我覺得也還好。然后他就說繼續(xù)工作吧,你該干嘛干嘛。我說好呀,然后就繼續(xù)做。”

 

我能夠感覺到鄧明當(dāng)時的復(fù)雜心情,這位原先在大陸從來不下廚房的先生根本沒有想到在他看來很嚴(yán)重的傷竟然會以如此輕描淡寫的方式處理,下班回到家,太太周運蘭看到了,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,心疼地抱著他痛哭起來:“你不要再去了,你怎么可以出去做這種工作?你在大陸銀行上班,還當(dāng)個主管,跑到臺灣來做這種工作。”

 

鄧明換工作了。他想認(rèn)認(rèn)真真地找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。但是,工作好找嗎?

 

在臺灣,鄧明干過很多工作,保險推銷員、旅行社業(yè)務(wù)員、直銷、賣汽車、給別人清洗櫥房,他說他自己都記不清究竟做過多少工作了,由于沒有證照,他往往都是從最基層的事情做起。

 

“我們那個時候,八年拿身份證,還要排隊,配額一年就一千五百個人。取得工作的正當(dāng)性本來就需要時間。我在餐廳就碰到過有很多嫁到臺灣的姐妹,在上班的時候就被帶走,就因為隔壁鄰居的舉報、因為老板跟老板之間的競爭、關(guān)系不好,銬著直接送到機場,然后叫你的親人、老公送東西來,這是最客氣的。還有的是要被關(guān)在靜廬等待遣返,好像是非法入境的,要關(guān)六個月以上到一年之間。那些更慘,都已經(jīng)嫁到臺灣了,有的兒子看著,不知道媽媽犯了什么錯誤,就可以這樣扣起來,直接讓警車送到機場。我們?nèi)刖车谝粋€有時間,第二個一定要買回程的機票,要結(jié)婚兩年才能辦信用卡,要在臺灣住兩年才能辦居留證,辦了居留證以后才能去申請工作。我當(dāng)然知道我不會一輩子去打工,但是臺灣的機會真的不多。臺灣算是一個證照的社會,你做任何事情,哪怕是做個保姆也要有證。上些課程以后去考,這就算是合法的,如果說你是失業(yè)的或者是沒有工作的,就可以免費給你上這些課程,可是因為我們從大陸這個文化教育體系里面出來的人,他們從小學(xué)的課程我們沒有學(xué)過,就會比較難,比如到現(xiàn)在我都還不會打臺灣的拼音,電腦一打開就是臺灣的注音。”

 

待沖破那隱形的天花板

 

鄧明也做過停車場管理員,一個月掙三萬六臺幣,有加班津貼,按時薪算,一個小時約180元新臺幣。鄧明有時一天上18個小時,一個月多的時候也掙 到五萬多,還當(dāng)過組長。但鄧明最后還是離開了:“要在臺灣拿身份證的話,一定要在那邊連續(xù)呆三年,一年只有二十天可以離開臺灣,如果超過二十天就從頭開始算。真正在臺灣住的最久的就是那一次,住了三年多,打工買房子,一下就在臺北市買了兩套房子。我太太最多的時候同時兼了四份工作。那個時候我還是太好強,就想證明自己,因為人最開始被人家打到那個樣子,踩在最底下。最開始我自卑到了極點,到了臺灣第一個感覺就是百無一用是書生,什么事都不會做,什么事都做不好,就是真的想證明自己,所以自己也蠻拼的,反正是拼命去找工作,什么事情都去做。”

 

鄧明有時候也很糾結(jié),在他的眼里,臺灣其實也是一個很容易討生活的地方,只要自己踏踏實實地找一份工作,一家人在一起也是可以很平安、很充實地過下去,但是他的骨子里卻總是透著股不安逸的因子,要做一番事業(yè)的心,連自己的太太也攔不住。

 

“那好像是我在拿身份證之前,回大陸探親。我記得有一次,我給了我兒子10元錢人民幣,我兒子回來好開心,他說:爸爸,你看!我買了好多玩具。他用10元塊錢買了10個玩具,那個時候我就想到我真的是虧欠太多。我也是從小朋友長大的,知道哪個小朋友都希望自己有玩具,可他也看到爸爸媽媽一直奔波,經(jīng)濟(jì)沒有那么的充裕,沒有多余的錢去給他買玩具,他心里很想要玩具,別人有那么多玩具,我也希望有那么多。我就10元錢買10個玩具,我不是也有很多玩具嘛?而他的那句話就傷到我了,他不知道這句話讓他老爸一輩子記住了。”

 

待沖破那隱形的天花板

 

雖然,后來兒子如愿考上了大學(xué),還學(xué)了醫(yī),但是,在鄧明內(nèi)心深處一直保持著一份對大兒子的愧疚,他覺得兒子性格中那略帶憂郁的氣質(zhì)都源自于自己年輕時的疏于陪伴。和許多進(jìn)入兩岸婚姻的大陸配偶一樣,被認(rèn)可與融入社會成為了自己的一種生存需要,娶了一位臺灣太太,他要向大陸親朋證明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,他也要向太太及其家人證明他們的選擇沒有錯。有人說,大陸人到臺灣特別拼,有時甚至?xí)еc調(diào)侃與揶揄。其實,他們應(yīng)該是被理解的一群,這是他們不得不為之的努力。就在鄧明靠自己的打拼逐漸適應(yīng)臺灣生活的時候,一件事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。

 

“期待在兩岸之間有更大的發(fā)揮余地”

 

“有一天晚上兩點多鐘,電話接起來里面沒有傳來聲音,我的感覺就是我媽媽打電話給我。叫了幾次,大概過了十分鐘,就聽到我媽媽在電話那頭哭,后來沒說話就把電話掛掉了。第二天我就跟我太太講,我必須回去。太太也知道說攔不住我,因為我們家就我一個兒子,妹妹嫁到北京之后就出國了,所以就留我父母親兩個人在大陸。那個時候,爸媽兩個人年紀(jì)也大了,都六十幾歲,去到鄉(xiāng)下辦了一個食品工廠。那個電話讓我知道家里面肯定出大事了,就跟太太商量,第一個我要回去,第二個我需要帶錢回去解決問題。那個時候,我們就在臺灣買了兩套房子,第一套房子是岳父贊助了大概兩百萬臺幣,民生社區(qū)我們又買了一套,都是貸款的。我要回大陸去,沒辦法供兩套房子,要把自己買的那套房子賣了,把另一套房子拿出來貸款。我太太就說不可以告訴岳父岳母,因為這個是岳父岳母給你的錢,但大概可以貸到四百多萬臺幣。溝通了近半個月,她也知道攔不住了,就以我太太的名義,她私下去銀行貸款回來。”

 

回到家,鄧明才知道,父母辦的工廠幾乎要破產(chǎn)了,以房子抵押在銀行貸了40萬,又向工廠銀行貸了20萬,還找私人借了20萬的高利貸,最后被逼得沒辦法了才打電話給他:“我媽媽的想法是她真的對不起我,因為我到臺灣去沒有帶一毛錢過去,我那個時候的想法是,兒子不孝,不可以在你們面前去照顧你們,就把錢留給你們,你們老人家好好生活。我是一個男人,還這么年輕,第一個不笨,第二個不懶,第三個夫妻感情那么好,到臺灣去一定可以闖出自己的一片天,你放心。我讓媽媽放心,媽媽也說她很放心,所以我才離開的。這次回來,我和父母親一起做了十二三年,2013年才把那些負(fù)債都還掉,然后再慢慢開始有起色,有盈利,把那個工廠賣掉。”

 

待沖破那隱形的天花板

 

算來,鄧明在大陸也已經(jīng)有了近十年,生意有了起色,可是母親卻因為長時間的積勞成疾,患肝癌、糖尿病去世了,這成了鄧明藏在內(nèi)心深處永遠(yuǎn)的痛。盡管他一直在為家人努力打拼,可是,有朝一日,他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他們。鄧明總是遺憾著,假如那個時候不去臺灣,也許會多一些時間陪伴照顧母親,母親也許就不會這么早離開他了。但是,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”,如今的鄧明依然有著那股子不服輸?shù)钠磩?,他這個大陸姑爺還有好多人生規(guī)劃想一一實現(xiàn)。他現(xiàn)在出任了臺灣中華婦女聯(lián)合會秘書長一職,還想把一些好的經(jīng)營理念帶到大陸,在大陸尋找一片新的商機。

 

“何建華理事長成立了中華婦女聯(lián)合會,第一個目的是希望把我們這些從大陸到臺灣的人團(tuán)結(jié)起來;第二個是看能不能幫助大家,即便不行的話,也讓她們有一種溫暖,好像找到娘家的感覺。我們還有一個理想,是推動一個新住民委員會,六改四還沒有通過。再一個,就是把一些好的經(jīng)營理念和好的想法帶到大陸來。我現(xiàn)在想去做商業(yè)地產(chǎn),準(zhǔn)備設(shè)一些臺灣的美食廣場、小吃街,經(jīng)常舉辦一些活動。沒有到臺灣之前,總有股天不怕、地不怕,什么事情都難不倒的感覺,但是到了臺灣之后,覺得自己多少還是有點局限性,還是磨練得不夠,我比臺灣人更了解大陸,比大陸人更深入地了解臺灣,在這中間應(yīng)該有一些可以發(fā)揮的余力,讓兩方的優(yōu)勢資源結(jié)合起來,發(fā)揮好。也可以把自己所經(jīng)歷的挫折、經(jīng)驗、閱歷告訴給其他的人,讓別人少走點彎路。”

 

待沖破那隱形的天花板

 

一件紅色的上衣在夏季的長沙顯得十分耀眼,鄧明喜歡這些充滿積極溫暖陽光的暗示元素,他開著他的車,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。望著他揮手告別的背影漸漸遠(yuǎn)去,融入到城市的車流里,我忽然對他那句“沖撞天花板”有了更深切的理解,或許有一些隱形的天花板約束著他們,但他們?nèi)匀黄诖叩娘w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