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代名士張伯駒

寫字、作畫是張伯駒夫婦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事。

 

今夏苦熱,乃邀友人鑒賞藏畫以祛暑。

 

其中有張伯駒戊午(1978年)冬畫的一軸彩墨小寫意《竹石圖》。這幅竹石圖布局舒展爽朗,清新雋永,用筆輕重緩急及用墨干濕濃淡,恰到好處。圖中竹枝挺勁參拔,竹葉墨色變化酣暢淋漓,呈現(xiàn)一派生機盎然的蓬勃氣象,透露出作者劫后余生、欣逢盛世的喜悅心態(tài)。畫右側(cè),有我國著名書法家歐陽中石妍婉秀美、瀟灑俊逸的長篇題跋。

 

張伯駒,我國當代大收藏家,是集書畫、詩詞、戲劇諸藝于一身的文化奇才。因收藏康熙皇帝御筆“叢碧山房”墨寶,字號“叢碧”。他出身貴胄門第,其父與袁世凱為姑表兄弟,清末壬辰(1892年)進士,民國初年任河南都督,后棄政從商,任鹽業(yè)銀行經(jīng)理。張伯駒早年與末代皇帝溥儀堂兄溥侗、袁世凱次子袁克文、奉系軍閥張作霖之子張學良比肩為“民國四公子”。四公子各有千秋。張學良少年統(tǒng)帥,因西安事變名垂青史。袁克文工古文詩詞戲曲,晚年窮困潦倒,成末路王孫。溥侗是同情光緒的近支皇族,能書善畫,曾在清華大學等處任教,晚年在榮寶齋賣字為生。

 

張伯駒青年時期,曾入袁世凱兼團長的中央陸軍混成模范團騎兵科,羈寓軍旅。后在曹錕、吳佩孚、張作霖部下任職,寄身官場。因不滿軍閥爾虞我詐,厭棄仕途,解甲從商,子繼父業(yè),任鹽業(yè)銀行常務(wù)理事兼總稽核。有了如此雄厚的經(jīng)濟基礎(chǔ),使得他從此傾心藝事,走上收藏、研究藝術(shù)之路。

 

在中國近代史上,張伯駒以大收藏家名世,最為人們稱道的是他不惜鬻產(chǎn)舉債,傾家殞命,收藏了傳世最古之書法西晉陸機《平復(fù)帖》,傳世最古之繪畫隋展子虔《游春圖》。

 

中國書法史上,除發(fā)掘出土的戰(zhàn)國竹簡、漢代木簡外,歷代世上流傳且出于名家之手的,以西晉陸機《平復(fù)帖》為最早。此帖為一千七百多年前,東吳名將陸遜之孫陸機問候好友患疾、遙祝平復(fù)的便函,凡九行八十四字,字奇古堅勁,如萬歲枯藤,與閣帖晉人書不類,是由隸變草之體,較王羲之手跡還要早七八十年。此帖歷經(jīng)唐、宋、明、清,流傳有序。辛亥之變,清室被推翻。道光帝六子奕訢之孫溥偉逃往青島,將此帖留給在京的弟弟溥儒。張伯駒擔心此國寶像唐韓干的《照夜白圖》那樣,被古董商盜賣流出國外,遂多次托人與溥儒聯(lián)系。1937年春節(jié)前,溥儒為母治喪,亟需款項,經(jīng)民國教育總長、大藏書家傅增湘之手,終以4萬元售張。臘月二十九,這件有“墨皇”之稱的稀世珍寶送到張伯駒寓所。從此,他將北平寓所命名為“平復(fù)堂”。并在抗戰(zhàn)西遷入秦避難途中,將此帖縫在身穿的棉襖中,視同生死。

 

1945年,日本投降,偽滿覆滅,被溥儀從宮中盜出的書畫珍寶散失于長春、通化一帶。國民黨接收大員、文物鑒藏家、外國古董商及北京、長春、沈陽、天津等地的古玩店老板,為獵取文物進行角逐。在這種背景下,張伯駒不惜傾家蕩產(chǎn),從古董商馬霽川等手中購得展子虔《游春圖》。展子虔是北齊至隋之間,上繼六朝傳統(tǒng)、下開唐代畫風的大畫家。后人稱為“唐畫之祖”。《游春圖》絹本,青綠著色,用妥善的經(jīng)營,豐富的色調(diào),畫出了春光明媚的湖山景色及游人的生動神態(tài)?!缎彤嬜V》稱之為“咫尺有千里趣”,“天下畫卷第一”。初始,張伯駒認為這樣的珍貴書畫,不宜私人收藏。他找到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,馬以經(jīng)費困難,委蛇推諉。為使此卷國寶不致售與洋人,張伯駒忍痛將居住多年的原本是清宮太監(jiān)李蓮英的舊墅、北平城內(nèi)少有豪宅,出讓給輔仁大學,加上夫人首飾,湊足二百四十兩黃金,以付畫款。時南京總統(tǒng)秘書長張群致函張伯駒,表示愿以五百兩黃金入藏。張伯駒復(fù)函:“伯駒旨在收藏,貴賤不賣。”抗戰(zhàn)期間,張伯駒遭汪偽匪徒綁架,并以“撕票”相威脅勒索巨資。他卻關(guān)照夫人:“寧死魔窟,不賣家藏。”

 

新中國成立后,張伯駒被聘為文化部顧問,逐漸融入新社會生活。他和末代皇叔載濤等組織京劇藝術(shù)研究社,參加李濟深等發(fā)起的北京棋藝研究社任理事兼總干事,被齊白石、于非闇等組織的中國畫研究會聘為理事,被鄭誦先、葉恭綽等成立的中國書法研究社選為副主席。對此,張常謂“生正逢時”。在這種太平盛世的文化氛圍下,1956年,張伯駒夫婦將多年寶藏的《平復(fù)帖》等八件國寶級書法無償捐獻給國家,同時還將另一件稀世珍品唐李白《上陽臺帖》贈送毛主席(毛觀賞后囑中央辦公廳轉(zhuǎn)故宮博物院),加之早年捐獻的《游春圖》,使最珍貴的稀世國寶進入故宮博物院,完成了神圣的歷史使命。

 

天有不測風云。在上世紀風暴迭起的五十年代,張伯駒因言獲罪,被戴上右派帽子。友人章伯鈞為其鳴不平。他卻漠然回答:“你以政治為業(yè),右派帽子十分要緊。我是散淡之人,生活是琴棋書畫,用我是這樣,不用我也是這樣。”一派名士泰然、淡然和超然之風。六十年代,與張伯駒有通心之交的陳毅副總理通過他的部下、時任吉林省委宣傳部長宋振庭,將張調(diào)到吉林任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(時無館長)。為報知遇之恩,張伯駒在編印吉林省博物館藏畫集時,因內(nèi)無宋畫,遂將珍藏多年,留在手中“欲自怡,以娛老景”的中國繪畫史上存世最早的女畫家作品《宋揚婕婷百花圖卷》捐出。這樣,張所藏晉唐宋元名跡盡歸公家。“文革”浩劫中,他被打成“現(xiàn)行反革命”批斗關(guān)押,遣送農(nóng)村勞動改造。后因原籍不在吉林,讓他病退返京。屢經(jīng)磨難的張伯駒夫婦回京后,沒有工作,不能落戶,成為生活無著的“黑人”,加之市井小人刁難,陷入從未有過的困境。1972年初,陳毅副總理逝世。毛主席參加陳追悼會,張伯駒為陳毅元帥撰寫的一副長達八十字的挽聯(lián),對仗工整,用典精當,情感真摯,氣勢沉雄,引起毛的關(guān)注。周總理遵毛主席囑托,讓中央文史館館長章士釗聘請張伯駒為文史館館員。1978年,張伯駒的所有問題得到平反,從此他進入晚年詩詞書畫創(chuàng)作鼎盛期。

 

張伯駒先生一生,喜愛人間美好事物,嘗盡世上酸甜苦辣,富不驕,貧能安,苦樂兼?zhèn)?,命運多舛,狷介錚骨,寵辱不驚,實乃曠世之人杰。其傳奇一生,亦本色一生,不因時世而遷移,不隨境遇而更改,濃縮著現(xiàn)代中國的風云變幻,書寫著一代名士之大德懿行。

 

縱覽古今中外歷史,人類世代相傳靠什么?一靠生產(chǎn)力發(fā)展,二靠文化傳承。我國已故著名國學家錢穆先生曾斷言,一國家、一民族之興亡成敗,“惟視其文化”,“世未有其民族文化尚燦爛光輝而遽喪其國家者;亦未有其民族文化已衰息斷絕,而其國家之生命猶得長存者。環(huán)顧斯世,我民族命運之悠久,國家規(guī)模之偉大,可謂絕出寡儔,獨步于古今矣。此我先民所負文化使命價值之真憑實據(jù)也”(《國史大綱》)。

 

中國古代文物,是華夏五千年文明史之縮影,是世界人類發(fā)展史之瑰寶。張伯駒先生傾其一生財力、物力和精力,矻矻終日,矢志不移,搶救中華稀世文物,研究弘揚傳統(tǒng)文化,就是為了維系中華民族文脈薪火相傳、綿延不斷。他在捐獻國寶致國家文物局長鄭振鐸函中云:“予所收蓄,不必終予身,為予有,但使永存吾土,世傳有序,則是予所愿也!今還珠于民,乃終吾夙愿。”耿耿其心,殷殷其情,錚錚其言,僅以此觀之,自足千古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