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歌苓:翻手蒼涼 覆手繁華
編輯: 陳豪 | 時間: 2014-08-29 10:49:21 | 來源: 新民周刊 |
嚴歌苓
7月的香港書展,從早上10點到晚上10點,會展中心總是人頭攢動卻又秩序井然。香港總?cè)丝诓贿^700多萬,就有100多萬人次參觀書展,用全城出動似乎一點不為過。有人笑談,在香港這個不讀書的地方,人們都湊著書展去讀書了。
主辦方與《明報》及《亞洲周刊》合作的“名作家講座系列”一直是書展的重頭戲,今年更是請了20位兩岸三地的重量級作家開講,包括中國內(nèi)地的嚴歌苓、閻連科、金宇澄,臺灣的上官鼎(劉兆玄)、陳雪以及香港的黃碧云、鐘曉陽等。
因為電影《歸來》在內(nèi)地和香港的熱映,嚴歌苓的原著小說《陸犯焉識》成為熱門文學讀物,她在書展上“從讀書人到寫書人”的講座也受到極大追捧。敏感、勤奮以及傳奇的人生經(jīng)歷都讓人們對嚴歌苓充滿了好奇與想象,而她的閱歷、知識、經(jīng)驗、修養(yǎng)與人生態(tài)度,則感染了到場的上千名聽眾。
繁復的歷史與細膩的細節(jié)在嚴歌苓的筆下水乳交融、縱橫交錯,真可謂“翻手為蒼涼,覆手為繁華”。從“文革”題材到賭徒生活再到校園畸戀,旅居海外的嚴歌苓卻對中國人的當代生活信手拈來,故事講述得精準且又極富表現(xiàn)力。
《陸犯焉識》&《歸來》
《新民周刊》:從《天浴》、《少女小漁》到《金陵十三釵》、《歸來》(《陸犯焉識》),你的作品被一次次搬上大銀幕。為什么李安、張藝謀、陳凱歌、姜文等大牌導演都對你的作品情有獨鐘?你是怎么構(gòu)思《陸犯焉識》中的人物和故事的?
嚴歌苓:我覺得自己的作品并不都適合拍電影,比方說《扶桑》那么抽象寫意,《陸犯焉識》在我看來也是不可能拍成電影的。但每個導演看我的作品,讀到的東西都不一樣,他們覺得非常有畫面感,有質(zhì)感,好像它已經(jīng)在那兒了。自打李安導演買下《少女小漁》的版權以后,其他導演都趕著來買,好像覺得不買就沒有了似的。最近還收到影視公司的信,問我還有沒有剩下的、沒有賣出去的版權,不管是什么。
我寫《陸犯焉識》的時候就打算寫一部完全不能拍成電影的小說。為了這部小說,我準備了20年。去祖父留學時呆過的花花世界華盛頓,去圖書館查閱當年上海文學界的派系之爭,去大西北荒漠采訪勞改干部、監(jiān)獄醫(yī)生,我跟很多人聊過那個時期的事情。
我的祖父,應該說是一個少年天才,16歲進大學,21歲去美國留學,讀完博士回到中國,很年輕的時候就取得了很大的學術成就。他的論文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,現(xiàn)在美國的網(wǎng)上還有賣這本論文。
祖母說,他這個人跟上海的文藝界和學界弄不好,因為他最討厭拉幫結(jié)派,他不去跟人家拉幫結(jié)派,到最后就變成了哪一派都不要的一個人。最后他連續(xù)簽他的教授合同都很困難。終于在他的繼母和他孩子的生活現(xiàn)狀壓迫下,他決定請人家來吃飯,把自己獨立自由的精神放下來,結(jié)果沒有一個人來。我聽我的奶奶說那天他就吐血了。在抗戰(zhàn)發(fā)生的那一年,就是淞滬會戰(zhàn)的時候他就自殺了,對我們家來說就是國難和家難同時發(fā)生。
《陸犯焉識》這個故事的前面全是按照我爺爺?shù)慕?jīng)歷來寫的,后半部他在監(jiān)獄里的經(jīng)歷,是按我們家另外一個老親戚——一個在青海被流放了27年的老犯人的經(jīng)歷來寫的。他誤入糖廠,滾了一身糖靠吃身上的糖渣度過饑餓,靠嘔吐的羊雜碎和高粱酒醉翻了虎視眈眈的野狼一家,在釋放大會上遭遇天降鳥糞的奇幻經(jīng)歷,也全部都有真實的出處。如果不去做徹頭徹尾的采訪,我是很難得到這樣的細節(jié)的。
我把這兩個老人結(jié)合在一起,我覺得這是一個人的心靈史、情感史、思想史、家族史。他的故事和經(jīng)歷折射了民族和國家的命運,折射了一個追求精神自由獨立的知識分子在中國的境遇——他們所苦苦追求的獨立、清高、自由,直到今天仍然顯得難能可貴。
可就是拿到這么多真實的細節(jié),我仍然有糧草不足、匆匆上路的感覺。經(jīng)常感到寫得極其痛苦,好多個夜晚,我都恨不得拿頭撞墻。我拿著酒杯跟老公哭訴,《陸犯焉識》的故事滑出了我的控制,我快要失去寫下去的信心。當我把這部書稿拿給張藝謀的文學策劃看的時候,他說你太牛了!結(jié)果,老謀子又很快買下了它的影視版權。
《新民周刊》:你覺得電影《歸來》改編得怎么樣?
嚴歌苓:張藝謀用小說最后30頁的框架,通過這個小窗口,讓觀眾去想象陸焉識經(jīng)歷了什么才和妻子重逢,在喚醒過程中讓人們猜測忘掉的都是什么,用“不記得”講到“記得”,這個角度很刁。張藝謀覺得最感動的就是老夫妻經(jīng)歷了大半輩子的蹉跎終于走到了一起,經(jīng)歷大量苦難之后面對生命的殘局,馮婉瑜之前的美好善良,對愛情的忠貞,只剩下一個等待愛人歸來的符號。
鞏俐通過表演,強化重復所有的細節(jié)。鞏俐在表現(xiàn)失憶后似曾相識的面部表情,能讓人感受到她曾經(jīng)是那么愛過,那么動人,所以我也跟著掉眼淚了。這個馮婉瑜是鞏俐的馮婉瑜,不是我小說中的馮婉瑜,但是同樣有說服力。
《新民周刊》:你已經(jīng)出版了21部作品,不僅高產(chǎn)而且涉獵廣泛。是什么驅(qū)使你每天都在奮筆疾書,每年都有詳細的寫作計劃?
嚴歌苓:對我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是我當兵時看的《拜倫傳》,當時讀完非常感動,立志做任何事情都應把自己推向極致。我能夠30年來每天坐在桌前寫作,靠的就是堅強的意志,如果說舞蹈給了我身體上的堅強,那么《拜倫傳》給我的就是內(nèi)在的紀律、鐵一般的意志。
在國外,出版社都有自己的節(jié)奏,不會催著作者交稿。但國內(nèi)就催得比較急,現(xiàn)在被5個出版社追著,有點像被鞭子趕著往前走。從容選擇題材,從容寫作,是十分必要的創(chuàng)作狀態(tài)。由于影視不斷與文學寫作發(fā)生聯(lián)系,我的這種從容正在失去,我正準備捍衛(wèi)自己文學寫作的自由。
《媽閣是座城》&寫作訓練
《新民周刊》:《媽閣是座城》是你今年1月推出的長篇小說。據(jù)說現(xiàn)在銷量已經(jīng)超過15萬,又是一本暢銷書。很多人反映這部書不一口氣讀下來是不可能的。為什么你作為旅居國外的華人作家,對于當下中國社會的觀察竟是如此敏銳?
嚴歌苓:我現(xiàn)在每兩個月差不多就會回國一趟??赡茉趪獯臅r間長了,每次回到國內(nèi)都感覺暈眩和無比新鮮,中國這二三十年的變化實在太大了,太魔幻了,許多事情都讓人覺得匪夷所思。這個時代也充滿誘惑,寫作的時候很多故事都是從腦海中蹦出來的。
有一次回國內(nèi),一幫很富有的朋友,跟我講了一些賭場的故事。我覺得怎么血淋淋啊、怎么這么殘酷啊,我聽完之后就到了澳門,去找賭桌另一側(cè)的一些人——那些為賭場工作的人,了解他們的情況。這就是我這兩三年來,一直在做的一個事情。
《新民周刊》:為了寫作《第九個寡婦》,你去河南采風,為了《小姨多鶴》又去了三趟日本采訪,現(xiàn)在《媽閣是座城》你又跑去澳門體驗賭博,你創(chuàng)作每一個角色之前,都進行大量的實地考察和采訪,似乎是先做記者,再做作家。
嚴歌苓:卡夫卡的作品夠魔幻吧,但他的細節(jié)足夠真實。有了真實的細節(jié),寫作才會有質(zhì)感、有觸感。我在美國寫作班訓練的時候,老師就是讓我們不斷描述看到的東西。
為了創(chuàng)作這部涉及賭博題材的小說,我專門去澳門的賭場里體驗生活。我拿自己的錢學賭博,沒想到第一次居然贏了,雖然贏得不多,還不到一千元。不過,第二次去就全輸了。我就想找到他們癡迷的、白熱化的境界,然后也沒找著,但我學會了賭博,至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,我是懂賭博的。
我還跟賭徒、疊碼仔、掮客聊,聊得基本充分了才下筆。在小說出版之前,我把小說給賭桌兩邊的人都看了,他們的評價是“寫得真像”,我也就放心了。
《新民周刊》:一進賭場,那種逼人的氣勢,那種蠱惑人心的氛圍,那種欲罷不能的貪婪,那種想贏怕輸?shù)乃枷?,一下子像潘多拉的魔盒被打開,在你的這部作品中得到了完全的釋放。這種寫作的精準和表現(xiàn)力,到底是天賦還是后天訓練習得的?
嚴歌苓:我美國的恩師認為寫作是應該被訓練的。像任何藝術專業(yè)一樣,只會使你變得更好,因為你有了訓練,會使你天才的潛力得到更好的挖掘。
《媽閣是座城市》是寫賭徒的,其實找故事并不難,關鍵是聽到故事后怎么反復去思考、反復去調(diào)查它,把細節(jié)找到。作家最好是要有一個同情的耳朵,這個同情就是要有共感,共同感受的一種心靈。
《老師好美》&女性獨立
《新民周刊》:從《媽閣是座城》中的“賭場風云”,轉(zhuǎn)變?yōu)椤独蠋熀妹馈分械男@“不倫之戀”,這個跨度著實不小。你怎么會對中學校園生活產(chǎn)生了興趣?
嚴歌苓:在2008年的時候,導演姜文跟我提到說網(wǎng)上有個故事特別好,我回家一看,覺得確實讓我很震驚,我沒想到高中的校園里會出現(xiàn)這樣的故事。高三學生為什么會和他的女班主任發(fā)生畸戀,我試圖尋找出來一些不是很準確的答案,從那時候起,我進入很多高中校園去了解高三學生的生活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們基本不學什么新的課文,都是在做考題,非常地枯燥,一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覺,這讓我在國外生活了25年的人來看,覺得很殘酷。
《新民周刊》:我看報道說你進入校園去體驗他們的生活,這本書寫得似乎也很艱難?
嚴歌苓:第一次去校園,我說自己是個作家,來采訪高中學生。對方說,你不會是嚴歌苓吧?那完了,我的臥底計劃就算落空了。沒法做臥底,我就沒法了解真正的校園生活,看到的都是排練過的課。
一直到后來找了一個很好的老朋友,他給我找到了北京一所中學,我跟這些小朋友建立了通訊聯(lián)系。這才漸漸明白他們的感覺,了解他們的情感是什么樣的,直到好像能夠把握一點了,我才開始寫作這本書。
《新民周刊》:這本新書講述了一段令人唏噓不已的禁忌之戀。三十六歲單身離異的女班主任,與兩位花樣少年跨越年齡鴻溝,他們那“不能說的”情感糾葛碰撞,擦出危險火花。你想通過這段悲劇性的畸戀告訴人們什么?
嚴歌苓:西方有一個心理學家說過一個很奇怪的現(xiàn)象,說戀愛和偷竊是能夠緩壓的,因為這兩件事情都需要精神凝聚,從而轉(zhuǎn)移了你對正在做的事情的壓力?,F(xiàn)在高中生的生活狀態(tài)、學習狀態(tài)太令人擔憂了。
還有一點就是我們的母親們。書里的兩個母親,一個是拼命給錢,她愛的方式就是給很多很多的錢,另外一個母親拼命給愛,孩子接受她愛的時候很瞧不起她,因為她是一個勞動婦女,很無知。這兩種母親都是我在生活當中碰到的。
《新民周刊》:你的作品中很多女性都是外柔內(nèi)剛型的,都非常包容、忍耐,有人稱之為“地母情結(jié)”。你怎么看待男女平等?
嚴歌苓:其實中國男女平等一直做得不錯,但男女平等一直維持到男人們開始包二奶,女性蹬上了高跟鞋,想要背名牌包,又不平等了。因為你要把自己做成一個附庸品,我覺得這個很悲慘,所以我又開始感覺到要把我的強壯的女性形象寫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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